其實在讀《倖存之家》時,心中一直有種說不上來的違和感。
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不夠代入情節所致,因為怎麼看都只像是一個「別人家的故事」,而且說故事的人好像一個凡事超然的觀察者,明明應該是很激烈的發展、很濃郁的情感、很綿密的交集,卻總是在他視線裡被刷淡。就像本該是要繪製一幅油彩畫的,卻在下筆前,手上的調色盤、顏料被硬生生抽換成一盒只有12色的色鉛筆,最後只得細細的、淡淡的,照著原本的構圖去畫。然而,從線條之間大小不一的空隙裡,隱約看得出來時輕時重的筆觸,以及看似妥協似的、在不同的地方勉強使用同樣的顏色上色,都讓我們知道,事情並不單純。
挑高的天花板上掛著巨大的水晶燈,栩栩如生的畫像俯視著眾人,幾扇落地窗齊推開,就是通往花園的大門,在沒有陽光的夜晚或是清晨,如果亮起了燈,從外頭看起來,就像是一場舞台劇正在揭幕,那些步行在樓梯上、隨著燈光搖曳的人影,僅僅是人影,都覺得他們一定衣著高貴。
這樣一座華美的大宅裡,怎麼會不發生事情呢?
這本書裡登場的人物幾乎全是女性,但說故事的人卻是男性「丹尼」,也就是以男性的視角,從孩提時期,一路到成年、甚至成家以後的第一人稱出發。圍繞在他身邊的,除了小時候帶著自己四處收租的父親、婚後生下的小兒子凱文、亦父亦友的強教授以外,全部都是女性,包括那位唯獨不存在於自己記憶裡的親生母親,以及繼母、繼妹、保母、管家、妻子、女兒,還有影響丹尼最深的靈魂人物──姊姊梅芙。
令人驚豔的是,這本書的作者安.派契特 ( Ann Patchett ) 是女性,但她卻選擇透過不同時期的丹尼,將書中每位女性的樣貌逐漸立體化,更巧妙藉由那些「因為是丹尼」所以才聽到的話、「因為是丹尼」才看不出來的發展……替每個登場的女性角色覆蓋上了一層紗,一層名為「只有丹尼不知道」的紗,書中不斷滾出的謎團,答案很明顯都把持在不同女性角色手裡,但因這次讀者沒有上帝視角,只有「丹尼視角」,我們只能接收那些「給丹尼聽到」的訊息,然後逐漸「丹尼化」,丹尼眼中的女性間,時好時壞的關係實在太讓人感到撲朔迷離、仇恨與原諒似乎不是單純的兩端、而那些男女不平等的對待就像一種圭臬,與自己無關。
於是,我們只能從各種對話中,等待著誰能直率的將想法脫口而出。但我們都知道,面對不一樣的人,我們選擇要說出來的話,都不一定是真實的,而是摻雜了許多「個人因素」,這也是本書的特色之一──許多看似要水落石出的瞬間,卻因為一些「個人因素」被耽擱了,而且一耽擱就是好幾年,當我們被這樣的鋪陳搞到鬱悶不已時,卻不禁想著,自己在面對摯愛之人時,何嘗沒有過話到嘴邊又吞進肚裡,有時結果是慶幸、有時結果是後悔的瞬間?
然而,隨著丹尼看似紳士行為背後的心聲、顧全大局的選擇之下,為了完成姊姊的報仇,努力在夢想與現實中尋找平衡的掙扎,我徹底栽進丹尼的心裡世界,直到讀到書的後半部、也就是丹尼與梅芙的年紀逐漸與我相符後,好像才擺脫童年時懵懂、青少年時的徬徨、出社會前的各種合理逃避。所有謎團的真相,這才從曾經各自鮮明的失落、仇恨、扭曲中,被光陰洗出了原本的顏色。
原來當經歷變多的時候、原來當歲數增加的時候,那些你以為會永遠存在的執念,都會在其中一方選擇寬恕時瓦解。
丹尼跟梅芙心中最大的結,就繫在那一幢童年時期居住的荷蘭大宅裡,親生母親在那裡拋棄了他們、繼母安德莉亞在那裡趕走了他們,而驟逝的父親,留下的竟是一筆「只有姊姊梅芙沒有,但丹尼跟繼妹共享」的教育信託基金,因此延伸出了後面一連串的事件,親生媽媽究竟為何拋家棄子出走?爸爸究竟愛不愛繼母安德莉亞?房子裡為何只有梅芙的畫像?爸爸留下的一切,是真心為小孩好,還是在替活下來的人拉仇恨?梅芙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願立下「姊代母職」的人生目標,甚至不惜獨居單身?
她,真的是心甘情願的嗎?
隨著書中時間推移,姊弟倆年歲已半百,故人緊守的祕密隨著鬆動的牙床脫出,那個在爸爸口中死了八百遍的親生母親,那個被塑造成一切罪魁禍首的親生母親,竟然***。
一直將丹尼人生牽引在復仇鋼索上的梅芙,這時,終於對著還在堅持討厭媽媽缺席人生的丹尼,吼出了自己的心聲,這也是我閱讀《倖存之家》以來,唯幾次感受到不是來自男性視角的時刻:
「男人不時拋棄自己的子女,而全世界會為他們拍拍手。佛陀離開,奧德賽離開,誰在乎他們的兒子啦?他們啓程展開偉大的旅程,去做他媽的他們想做的事,幾千年後,我們還在歌頌他們。我們媽媽離開,然後回來,而我們平安無事。我們不喜歡,但我們熬了過來。你不愛她或不喜歡她,我都不在乎,但你必須好好待她,不為別的,就只因為我希望你這樣做。這是你欠我的。」
一路以「丹尼視角」讀到這裡時,不禁愣了一下,畢竟為了完成梅芙的復仇、為了不辜負姊姊中斷學業、選擇提早工作養活自己,丹尼把一半的人生都拿去唸了不想念的醫學院、甚至還完成了住院醫生的實習,走上了他不喜歡的人生,然而這個他不喜歡的人生,卻是社會上人人稱羨的人生。
如今,姊姊突如其來的真情告白深深衝擊了他,他從小沒有媽媽的記憶,但是梅芙有;他只能聽著爸爸、保母、管家、姊姊口中不一樣的敘述去拼湊媽媽的模樣,但是梅芙可以跟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一起聊媽媽;他知道自己深愛著姊姊,如同姊姊深愛著媽媽;他知道自己奪走了姊姊一部分的人生,所以現在,似乎是他補償姊姊的時候了,但這究竟是姊姊想要的結果,還是他自己想要的呢?
事實上,他們的母親是為了自己的人生,甚至可以說是為了救贖更多人的人生而出走,但不論在以前、還是現今社會的價值中,女人在生完小孩後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是多偉大的事,都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
的確,在《倖存之家》裡,透過丹尼的視角,我們讀得到男性的紅利與霸道,也讀得到女性的反覆無常;看得到女性無私的光輝、也看得到男性大器的退讓;感受得到男性的壓抑,也感受得到女性的身不由己。男女各自的細膩與衝突,不再只有一方特別鮮明,而是交織到了一起,譜出也許不動聽,但依舊在進行的樂章,途中又為了各自的爭取時而高亢、時而低鳴,或是在同理彼此景況時和平協奏,當死亡降臨時,樂聲也不會因此嘎然而止,而是在他人的心上、嘴裡,繼續演奏著、就算變調了也還是繼續演奏著,直到被所有人遺忘。
不論男女,在時光這條長河裡磕磕碰碰,激流中,一下磨出稜角、一下又被磨平;一下可以跟誰的形狀吻合、一下又沒有能彼此依附的形狀;一下是誰最喜歡的模樣、一下是自己曾經最討厭的模樣;真要說的話,從來都沒有真正安定下來的時候,但終究會以自己獨特的樣子,倖存下來的吧。
哪怕那不是所有人都滿意的樣子。
作者簡介
1990年生,電影相關科系出身的新聞從業人員,入行八年就跳槽了七次、面試超過二十次,途中還跑去日本留學一年。是一個被社會生活火烤八年,仍只有三分熟的媒體人。
2019年7月成立粉絲專頁:「比鬼故事更可怕的是你我身邊的故事」,分享職場才有的群魔亂舞、女性視角下的光怪陸離,以及新聞無法告訴你的真相。因為工作的關係,必須常常直面現實,抱怨與憤慨成為日常的一部分,但當這些負能量轉換為文字時,內心的溫柔卻又會湧出,包裹住遍體鱗傷的雙腳,繼續邁向明天。
甫成立專頁,文章陸續獲Big Data Group大數聚、女人迷womany、今周刊、BuzzOrange報橘、香港地等媒體分享轉載。著有《比鬼故事更可怕的是你我身邊的故事》、《那一年,那些沒人說的故事》。
人之所以比鬼可怕,是因為你會去想像鬼多可怕,卻總相信人會善良。
歡迎重新認識這個你/妳以為自己已經習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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