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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開始連載的少年漫畫《咒術迴戰》快速在日本火紅,不過主角懷抱的人生觀,似乎有點太過達觀:他要追求「正確的死」。這個主角時常思索什麼才算是「正確」的死亡,為此他甚至願意不惜犧牲自己拯救別人……說「願意」還太保守了,應該是「樂意」。不過,這個命題不是第一次在大眾娛樂文化裡見過,早在2011年,日本推理作家綾辻行人的小說《Another》,就出現過少年對於死亡的辯證。事隔10年,綾辻行人再度推出續作《Another 2001》,這10年來《Another》被改編成真人電影、動畫、甚至是遊樂設施。曾經是推動「新本格推理」運動的旗手、如今進入耳順之年的綾辻行人,會在《Another 2001》裡帶領我們看清死亡的樣貌嗎?
更重視如何解開看似不可能的謎團、更關心當代社會時事議題,新本格推理運動之所以謂之新,是帶著與時俱進的用意,同時也有打破過去推理界老調窠臼的決心。《Another》能夠成為綾辻行人事業最成功的作品之一,便在於大膽地破舊立新:《Another》基本上顛覆了推理的固有公式,描述一個偏郊小鎮的國中裡,每隔幾年就會發生名為「災厄」的大規模死亡事件。什麼是「災厄」?要如何破除「災厄」?答案不是熱愛推理小說的讀者想像得那麼簡單:造成災厄的是一股不可解的自然神祕力量,不是穿著全身黑色緊身衣露出奸笑的嫌犯。
每隔數年,就會有「死者」混入剛開學的夜見山北中學三年三班,而只要「死者」出現,「災厄」就會發生,與三年三班同學相關的人士,就會開始發生「不自然死亡」。為了應對這個不可解的非自然狀況,夜見山北中學在發現了「徵兆」之後,研究了「對策」,只要今年開學時發現班上的課桌椅自然地「消失」了一組,就要讓某位同學成為「不存在的人」,在班上成為誰都假裝看不到的透明人,據說,這樣就能安然度過今年的「災厄」……
看看我用了多少引號,這些全是綾辻行人在《Another》奠定的「世界觀」與「規則」。與一般建構在真實社會邏輯上的推理小說不同,《Another》不僅看起來像靈異小說,它還有一套逸脫常理的自訂世界邏輯。這種設計似乎和「與時俱進」的新本格推理運動本質相違背——這應該被稱作奇幻小說才對吧!但這正是綾辻行人勇於顛覆窠臼的證據:推理小說的關鍵要素是「規則」,無論規則多麼奇幻(「暴風雪山莊」這種推理常見場景,在現代交通發達的社會裡,其實也很奇幻),重點應該是主角們如何在死亡前,找出這些通往死亡的規則與邏輯。而《Another》系列不想再重複那些被重複無數次的規則,它要自己建立一套沒有人經歷過的全新規則(世界上應該沒有哪位三年三班的同學這麼衰小),而自然地,所有讀者都被迫成為了「新手」,一起參加這場從零開始的推理遊戲。
問題是,《Another》太紅了,紅了10年,創新自身也成了另一個新窠臼。這是《Another 2001》饒富趣味的第一個亮點:為什麼綾辻行人要在10年再寫《Another》的續篇?《Another》裝神弄鬼的靈異推理風格,已經有大量新生代推理作家承繼,屍體偵探、靈媒偵探、不是超能力者卻偽裝為超能力者的偵探,現在滿街都是;自訂世界邏輯這一套,更是在這10年裡的「轉生系」類型輕小說裡被玩到浮濫。當《Another 2001》裡夜見山北中學在2001年又遇上了災厄,似乎全日本的讀者都已經熟到能下指導棋了——綾辻行人似乎也成為當年他想顛覆的、一套電車時刻表能寫十本小說的「推理宗師」。
顛覆宗師不容易、顛覆曾經顛覆宗師的自己才更困難。綾辻行人在這本立基奇詭的《Another 2001》裡告訴我們,其實我們從來都沒有真正搞清楚夜見山北中學的「規則」。現實原本就有無限種可能,而他筆下虛構的「現實」,也有無限種可能——他的虛構現實,是無限接近於現實的虛構。我們知道只要有學生自願成為「不存在的人」,就能避開災厄,那麼為了保險,我們是不是可以讓兩個人成為「不存在的人」呢(備胎的概念)?兩個「不存在的人」也需要將彼此視為「不存在的人」嗎?「不存在的人」離開學校後,還需要繼續與整個世界保持距離嗎……所謂的「不存在」,是從哪裡到哪裡成為「不存在」呢?
小小爆雷,死亡的陰影還是開始漸漸地覆蓋夜見山北中學,這代表我們以為熟悉的「規則」還是有漏洞——我們仍然沒有找到避免死亡的關鍵邏輯。但是綾辻行人不只要挑戰我們對於規則概念的理所當然,相反地,《Another 2001》花了更長的篇幅,關注這些在死亡遊戲裡找出口的中學生們。說到底,中學原本就是一個尋找邏輯的場景:開始在意外界眼光的青春期孩子們,開始關心自己如何成為同儕之中的風雲人物,同時開始關心自己如何避免淪為霸凌的對象。而如果你比其他參賽者慢了一步……下場甚至比起死亡更恐怖。
成為老師同學都視而不見的「不存在的人」,再也不需要負擔課業壓力了……這樣想的讀者想必遺忘了國高中的「生存遊戲」,而霸凌的最終目的也不在於置人死地,而是在於抹滅你存在的目的。「不存在的人」是一場合情合理的大型霸凌遊戲:為了不讓大家一起死,有人必須自願先「社會性自殺」。《Another》出版當時還沒有「社會性自殺」這麼貼切的新創詞,而《Another 2001》出版的現在,社會性自殺、甚至是社會性被迫自殺……取消文化、洗門風、這些「自殺」似乎已經是網路社群社會的日常。
2001年,這個世界曾經即將自我毀滅。兩架飛機撞上了紐約市永恆的驕傲、一場戰爭隨後在中東爆發開來、印度無預警地發生了2萬人死亡的巨大地震。那是地球迎接21世紀的開始,而我們以為上個世紀的恐怖大王末日預言只是個笑話,卻迎來了更加殘酷與非現實的災難。《Another 2001》前半只關注小鎮校園的少年少女憂鬱,後半即將迎來鋪天蓋地的末日風景。《Another》的續篇定在2001年的時空背景,不是信手拈來的巧合,那一樣是綾辻行人的精巧設計,人們開始因為非自然力量而如電影《絕命終結站》一般遭遇意外而死,那不是非現實,因為現實往往才是最非現實的存在,而我們得像推理小說的主角一樣,在非現實裡找尋回到現實的關鍵邏輯。
超過300頁的《Another 2001》是毋庸置疑的巨著,畢竟建構一個近乎真實的虛構世界得花很多工夫交待,但是令人驚喜地,《Another 2001》不是狗尾續貂,它承繼前作,同時勇敢顛覆前作,然後告訴我們夜見山北中學最符合真實的後續故事,試圖為我們解開真實人生遊戲的死結。投資有賺有賠,人生有生就一定有死,與其賴活著,不如好好思考如何「正確的死」,思考死亡的這一刻當下,可能才是正確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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