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伏鱒二,大師,或剽竊慣犯?
在日本戰前近代與戰後現代的文學歷史中,井伏鱒二是一位難以談論的人物;談論他的《黑雨》,更是加倍困難。困難之處,並不在於內容的晦澀艱深,而是在於難以找到一個確切的評價。
當然,井伏鱒二是日本近現代文學裡重要的大師。在創作生涯早期,他就憑藉短篇小說〈山椒魚〉成名,此作至今仍被許多日本國語課本選錄為課文;這篇小說最初的版本(原題名為〈幽閉〉),則令年少的太宰治心嚮往之,成為太宰走上文學之路的種種契機之一。
井伏鱒二與太宰治有緊密而複雜的師徒關係,不只在創作上的指導與合作,身為師父的井伏也經常借錢、照看生活頹敗的太宰,就連太宰治的法定妻子石原美知子(後改姓為津島美知子,育有一女津島佑子,也是知名小說家),亦是井伏鱒二牽的線。可也正因為兩人貌似親近,所以太宰治在自殺後遺稿中沒來由的一句「井伏先生是壞人」,更讓許多研究者、文學愛好者玩味探索至今。
除卻與太宰治的關係,井伏鱒二的文學作品亦備受市場與文壇肯定。戰前,他的〈約翰萬次郎漂流記〉不止膾炙人口,更獲頒直木賞。此外,他亦曾獲讀賣文學賞、日本藝術院賞、文化勳章等,也擔任過芥川賞、直木賞等大獎的評審委員數十次。由此看來,井伏鱒二的文學地位已是無庸置疑的。然而,在這些光鮮亮麗的讚譽之外,卻有著揮之不去的批評聲浪一直圍繞著他──關於「盜作」的批評。
盜作,亦即抄襲、剽竊。批評者認為,井伏鱒二較為出色、受到肯定的重要作品,幾乎都明顯參考了其他材料。從〈山椒魚〉、〈約翰萬次郎漂流記〉、〈青之島大概記〉等小說作品,到古典漢詩的日語翻譯,都有其原本可循,且參考處甚多。近年有幾本從「盜作」事件思考文學創作的書籍,如栗原裕一郎《「盜作」的文學史》、竹山哲《現代日本文學「盜作疑惑」的研究》等,其中井伏鱒二的名字都必定被提及。
而在他的作品中,受到最激烈剽竊指控的,便是《黑雨》這本被譽為「可能是戰後最優秀的作品」(大岡昇平之語)。
「盜作」的文學史
現代日本文學「盜作疑惑」的研究
▌《黑雨》及其指控的始末
《黑雨》是一部原爆小說。「黑雨」這個詞的意思,則是指原子彈爆炸後產生的黑色煙霧在高空和水氣混合在一起,落下而成的雨水;雨水中帶有核輻射微塵,人體接觸後,則可能產生原爆病變,致癌、致畸、致死。這既是一個使用核子武器後造成的殘酷現象,在此也成為一個隱喻:原子彈爆炸的瞬間毀滅力驚人,但更折磨倖存者的,則是讓人生不如死的餘波。餘波就像一場下不完的黑雨,籠罩在核彈爆炸之地,籠罩著當地的人們。
廣島(左)與長崎(右)原爆所產生的蕈狀雲。(圖片來源/wiki)
小說分成兩線敘事。主角是閑間重松與他的妻繁子,以及外甥女矢須子。敘事軸線之一,是約莫在1950年的「現在」,重松正為矢須子的婚事煩心,只因為他們身為廣島當地人,可能曾經參與戰爭,或曾受原爆餘波影響,而受到冷眼歧視。每每有人提親,就必須面對流言蜚語與質疑,重松於是決定抄寫當時之日記,以做為自身經驗之證明。敘事軸線之二,則就是日記裡的內容,也就是1945年原子彈爆炸前後,他們在當地──那彷彿人間煉獄、充滿焦屍與頹垣的廣島──的見聞與經歷。
《黑雨》最初是於1965年前半年連載於雜誌上,剛開始的篇名是「外甥女的結婚」,反映了第一個敘事軸線。然而,隨著小說內容重心逐漸轉移到原爆前後的景象,井伏鱒二也在連載途中將小說篇名改為「黑雨」,凸顯了第二個敘事軸線。而正是後者的觀察、細節、描述,讀來宛如親歷,栩栩如生,是故受到時人青睞,認為其生動展現了平民視角的戰爭樣貌,因此榮獲野間文藝賞。
然而在那之後,卻有一位和歌歌人豐田清史出面批評,指控《黑雨》當中的日記部分,根本是原封不動抄寫自一位名叫重松靜馬的人的戰時日記。豐田認為,井伏「重寫」(rewrite)了重松的日記,卻隱去其名,獨自領受文壇文化界的殊榮,十分厚顏。他的指控經由媒體刊載、出版,加上有幾位文學評論者、研究者參與,成為論戰,一時廣為人知,也就形成了「井伏鱒二是抄襲慣犯」的印象。(加以近年太宰治人氣高漲,他又指控「井伏先生是壞人」,更是在無形間,鞏固了負面印象。)
實際上真是如此嗎?在《黑雨》出版後三十幾年,這場論戰才有比較明確的解答。重松靜馬的後人,最終將這份日記整理出版,名為《重松日記》,書中收錄重松與井伏的往來書信,才揭曉:原來井伏最初在取材之時,訪問、閱讀到重松的日記,想以此為素材,但之後,卻是重松積極協助井伏將之小說化。小說集結成冊、出版之際,井伏甚至曾經邀請重松掛名共同作者,反倒被重松婉拒,因他認為,日記經過文學家的重寫潤飾,已是獨立的創作。
重松日記
換句話說,抄襲剽竊的指控,應難以成立。然而可惜的是,這種負面印象一旦造成,便如難以洗刷的污點,也像一場下不停的黑雨,落在井伏鱒二的文學上,構成了仔細談論他與他的作品之困難。
▌此刻,在臺灣閱讀《黑雨》的意義
在臺灣的讀者,別說難以閱讀到《重松日記》,就連《黑雨》以及其他原爆文學,都很難在市面上見得。日本的原爆文學雖然也和二戰等大主題相關,但內部卻有著極度複雜的張力:一方面,在理性上,這類文學反省日本帝國的戰爭侵略,且認為需對此負起責任,但另一方面,在感性上,原爆做為一種戰爭懲罰,對於親身經歷者而言(尤其,受影響者中包含不少與戰爭較遠的平民),卻又似懲罰過了頭。
於是在其中,便經常會看見加害者與被害者的視角交疊出現。這對容易落入二元對立思考、追求明辨善惡的讀者來說,可能會有點不習慣,然而,處在這種歷史曖昧性裡、不輕易落下倫理判斷,並藉此更深刻地認知歷史、現實、人性,正是這類文學所開啟的思考空間。這也是此刻閱讀《黑雨》,仍能帶給我們的意義。
除此之外,觀諸《黑雨》的剽竊指控,也能讓我們思考創作倫理的問題。創作的剽竊抄襲與否,是答案相對簡單的層次;更深層而複雜的是,面對龐大的歷史苦難、數以千萬計的死亡,創作者所供奉的創作自由,真的毫無限度嗎?虛構,是否有其邊界?事實上,井伏鱒二應該是對此有相當自覺的。
在野間文藝賞得獎感想裡,井伏寫道:「這是類似紀實報導的作品,不能說是純粹的小說」;而在一些創作自述隨筆裡,井伏也寫到《黑雨》所參考、抄錄的實際文件,除了重松日記,還有其夫人、相關醫護人員的日記,與許許多多訪談。將這些親身經歷者的見聞、見證,透過虛構架構給編織起來,並近乎原原本本地呈現,不加矯飾,才保證了經驗的真實性,讓過往的歷史、逝去的人,能持續存活在作品的文字之中。
我想起的是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Алексиевич С. А.)。她的作品文體被稱為「人聲拼貼」,記錄下在巨大歷史事件裡渺小的眾生。或許,文學家未必只能追尋由無到有的原創性、在作品裡握有如神一般的話語權;文學家也可以是一個編織者,在作品裡把話語權還給其他經驗與存在,讓眾生平等。那未必是缺少原創性的抄襲,反而可能是思索過題材與創作倫理兩者關係之後的解答。
作者簡介
1988年生,台北人。台灣大學日本語文學系、台灣文學研究所,赴日本東北大學、東京大學交換。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參與編輯電子書評雜誌《秘密讀者》。
相關著作:《名為我之物》、《華麗島軼聞:鍵》、《致親愛的孤獨者(電影原著劇本改編小說)》、《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不服來戰:憤青作家百年筆戰實錄》、《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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