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有種心智狀態叫做「心流」(flow)。達到心流狀態的人,體驗到的是「自動運轉」的模式:沒有對未來的欲求,沒有來自過去的恐懼,身體、心智、一切意念,都只存在於當下;而那個當下,會藉由當時的行動流洩而出。例如運動員為何能在僅存幾秒的時間內投入逆轉的三分球;例如研究者如何能投入一生只為了鑽研出小如塵埃但或許足以震撼世界的理論;例如創作者,在某個無法預期的瞬刻,感覺到文字從自己的指尖自動流淌、成形。這一切,都和心流有關。專注、忘我、狂喜;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有過類似的體驗。
心流說起來抽象,但在陳春成《夜晚的潛水艇》中,每篇小說,幾乎都藏著一兩位,經驗心流,也投入心流的人物。而小說也藉由詩意的文字,捕捉他們的感官,描述這類幾乎難以描述的,人類心智的宇宙。〈夜晚的潛水艇〉中,能夠隨時進入幻想世界的敏感少年,搭著自己想像的潛水艇進行海底冒險,甚至拯救了在真實世界中差點失事的潛水艇。在〈竹峰寺〉裡,擅長抄經的青年,目睹蝴蝶棲落大佛頭頂的美景,悟出道理,抄寫出遺傳後人的墨寶。或者是〈裁雲記〉中,隱身破舊大樓裡,那些「在世界的某個點上鑽了牛角尖」的學者,窮盡一生投入無人聞問的問題。這些角色之所以義無反顧投身那些外人難以理解的另類時空,或許就是心流帶來的極限經驗。
不過,如同小說集中多篇展示的,心流,或者高妙的創造物(無論是幻想、墨寶、或是樂曲等),並非人生的放大絕;大部分的時候,這些角色不但過不上才華畢露的人生,反而在和體制遭遇的過程中,成為「被天賦折磨」的人。〈音樂家〉當中,擁有能夠連結知覺的人,即所謂「聯覺者」,被極權政府用來審查樂曲。聯覺者在聽見樂曲時,能夠有其他知覺的感受;例如聽見煞車聲,嘴裡就會湧起橡膠味,或者聽見某段樂曲,眼前浮現具體的湖泊。故事描寫蘇聯時期的極權政府,招募這些聯覺者,從抽象的音樂聯覺到具象的畫面,來審查樂曲是否帶有反動的思想。小說主角古廖夫擁有作曲的天資,因意外開啟了聯覺的能力而被政府任聘,致使他一方面創作不符合國家意識形態的曲子,一方面又以審查者的身分銷毀這些樂曲,導致精神衰弱,燒乾了一生。
類似地,〈竹峰寺〉的傳世墨碑,在文革的浪潮中,只能悄悄化身深山寺院裡一塊構成橋道的平凡石頭。〈夜晚的潛水艇〉中那位夜夜馳騁冒險於幻夢的少年,最終也因為「正常就好,何必快樂」的社會常規,長成平凡的上班族,從此再也召喚不回那些切身的幻夢。在體制之前,創造、靈思、乍現的光芒,或許像是《沙丘》中那些飄散在空氣中的金色香料——要不,它是讓掌權者致富的黃金;要不,它便是需要被管制的致幻毒藥。
有趣的是,陳春成並未讓這些故事成為個人主義式的拚搏或虛無;相反地,透過這些微小人物的遭遇,故事往往開展出陳春成所謂「玄學的宇宙」的維度。這個宇宙並非物理學上的宇宙,而近似於「空」的哲學。在「空」的宇宙中,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物也沒有我。在「空」之前,再龐大的權力也是浮塵,再靈幻的造物也是掠影。如同〈紅樓夢彌撒〉中《紅樓夢》的終極逸散,如同古廖夫最終化為一縷音符,在追迫而來警察前飄散消失。
消逝不過是宇宙運行的必然。然而,消逝並非導向徒勞,而是「物質間不可思議的流轉」。多年前的大霧可能凝結為此刻一杯酒,幻想中的潛水艇可能營救現實中受困的一艘船,化為粒子的《紅樓夢》可能在千年後被另一人的意念贖回……《夜晚的潛水艇》航行在沛然的心流之中,將那些瞬逝的片刻化為一首又一首宇宙的田園詩。
作者簡介
1990年生,現就讀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作品關注人與非人之間模糊曖昧的界線,以及平庸日常的超現實時刻。小說集《瑕疵人型》獲2020台灣文學金典獎。目前受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寫作長篇小說。除了創作,也在各大媒體上發表評論,主要關注文學與科技人文、生態人文的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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