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警官之血》時,第一個閃現在我腦海的詞是「沉重」。它會是什麼樣子的故事?不知道,但總之不會是什麼輕鬆愉快的警察抓小偷、充滿青春氣息的槍戰,而是更黑暗、更「大人」,充滿了黑幕與血淚,令人難以輕鬆閱讀的作品。因為這樣,我拖了很久才終於買了舊版的小說。又拖了很久,才讀起這本號稱「警察小說巔峰之作」的小說。
我對了嗎?只能說,我又對又錯。
《警官之血》當然不是什麼赤川次郎或東川篤哉式的小說,它不存在那種平面化的、娛樂式的刑警──並不是說這種角色不好,就只是寫實的基調非常明確。因此《警官之血》是嚴肅的、不那麼歡快的作品,然而它卻異常的好讀,我幾乎是沉浸在小說的敘事語調裡,慢慢地隨著安城家的第一代清二、第二代民雄與第三代和也一路走去,體驗了戰後日本迄今的一個切面。
(第一代)安城清二:「感受」戰後日本
當「戰後日本」四字出現,充斥在我腦海裡的,是一件又一件的「史實」。GHQ(駐日盟軍總司令)與黑市,台灣人與歌舞伎町,那裡面充斥著今日日本「從何而來」的可能性,也蘊藏著昨日台灣如何與之交會的過往。然而一切也都僅此而已。那些史實確切地發生過,但它們無疑地失去了生活的氣息,僅僅留下了「發生了什麼」與後人對「為什麼會發生」的討論。儘管總會好奇黑市交易如何進行,也知道許多人是為了養家餬口才加入這個體系,只是這些好奇明顯是為了頭腦的滿足,而非心的感動。
我沒想過,《警官之血》竟然能補足這方面的遺憾。安城清二因為貧窮而報考了警察,幸運地上榜。他之所以上榜,得歸功(或歸咎)於戰後混亂的場面。在昭和23年(1948)錄取的大量警察,被稱為「二十三年組」。這一年,也是日本警察史上相當重要的一年。當年實施了現被稱為《舊警察法》的法律,導入了公安委員會制度,並將警察分為「國家警察」與「自治體警察」兩線──當然,小說裡不會提到這些,然而透過安城清二與他慢慢搭起的事業,作者佐佐木讓依然隱諱地描寫了當時這些制度的成形、新法與舊慣的對峙。透過警察各式各樣的任務與清二之眼,那個從敗戰中逐步重塑的社會,漸漸鮮活起來。它有著亮眼的時刻,也有著不光彩的過往。有意思的是,佐佐木讓選擇的主角安城清二,並非是對警察有什麼樣的正義幻想,他當警察僅僅是為了填飽肚子,當個安穩地區的駐在所警察,便是他的夢想成真。儘管如此,他也不願混吃等死。他挑了個工作,他就要把工作做好──這難道不正是許許多多「普通人」的寫照嗎?安城清二的視角,因而分外打動我。那些「歷史」,也隨之化為「體驗」。此後,遊覽上野公園的心情,將會完全不同了吧?
(第二代)安城民雄:冷戰的開始與終結
繼承父親職業的安城民雄,踏入的全然是另一個時代。說到1960年代,那可是令人熟悉得多。描繪此時的小說、散文與影劇多不勝數,於是我非常好奇佐佐木讓要如何讓《警官之血》在這個年代脫穎而出。
答案依然是警察。不是普通的警察,而是臥底的公安。在大多數對此一年代的描繪中,公安警察若非反派形象,往往也相去不遠。然而另一方面,由於此時期的社會運動到最後淪於恐怖組織,因而擊潰他們的警察又蒙上了另一層「正義」似的光環。
佐佐木讓所切入的,正是這樣的複雜形象。他讓追尋父親職業之路的民雄被甩到了這樣一條軌道上。民雄深知恐怖活動的危險性,那給了他絕對需要的道德高度。儘管如此,對於他大學的朋友們來說,他確確實實地是那個猶大、那個叛徒。在這樣的夾擊下,民雄的崩潰成了必然。
從某方面來說,這幾乎是難以饒恕的──他是「公安警察」,他是「抓耙子」,他是那個握有權力的人,他憑什麼崩潰?但是他崩潰了。透過民雄,佐佐木讓使我們得以窺見「思想」與「體制」這樣的無形之物,如何穿透並操縱一個人的生活。
(第三代)安城和也:警察與警察
安城和也的時代與當下的我們最為接近,因而讀起來也更像我們熟悉的警察小說。他身上不再有國鐵與公安的陰影,取而代之的,是警察內部的「監察」。和也與父親民雄一樣成了臥底,這次要背叛的卻是「自己人」的群體。然而以讀者的身分而言,奇異的是那其中的糾結感,竟遠遠不如與臥底對象徹底對立的民雄。這或許也側面地說明了讀者自身與警察這個職業的關係吧。
做為第三代的和也,背負著的是清二與民雄未破的懸案。他該如何讓這一切有個完美的句點?又該如何看待一家三代所選擇的這項職業?「警察」應該是什麼樣的存在?安城和也選擇的道路,就是絕對正確的嗎?在一家三代的謎團大抵解開後,留下的除了閱讀後的滿足感,或許還有我們更應慎思的大哉問。
路那(推理評論家)
台灣推理作家協會成員、台大台文所博士候選人。小說嗜讀者,評論散見各處。合著有《圖解台灣史》、《現代日本的形成》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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