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要怎麼面對傷痛?
多少痛苦,才會讓人想要結束一切?
對於自我毀滅的這種想法,似乎大家通常比較好奇的是,一個人怎麼會決定要結束生命的?但那個問題我總認為是問錯了方向,我認為人總是常常會想死的,今天要買的泡芙沒有買到也會想死,被劈腿會想死,情人節沒人一起過也會想死,重點是──是什麼東西,維繫了你和這個世界──是什麼讓你決定活了下來。
《無法平靜的夜晚》這本小說的故事,或許可以理解成,一個小孩,正在試圖決定,什麼事情是重要的,什麼事情可以讓他決定要留下來。
處理「痛苦」,可能是文學書寫大多數存在的起因,然而《無法平靜的夜晚》這本小說,作者萊納菲爾德,以一個十多歲的「小孩」賈絲作為視角,提供了一個新鮮的觀點──「小孩」,這既不是孩童般幾乎連話也說不清楚,也非青少年一天換三百種濾鏡心情的年齡層──很多時候,長輩教育小孩,會說「你不懂」,那個話裡頭,沒說出口的就是,你沒有經驗到他們所經驗過的事情,所以「你不懂」。
「小孩」正是開始經驗到那些總是會被說「你不懂」的事件,有能力去感受那些事件發生在自己身上所產生的情緒,並且試圖理解這件事情的階段──比起更小的年齡,可能只能感受但不太會真的發現那些事情對自己的影響,也不比更成熟的年齡,青少年的感受或許又受制於已經發展起的生理賀爾蒙和社經地位逐漸轉變的問題。這本小說中,從主角賈絲的視角,觀察自己的酪農家庭中,信仰虔誠的家人在喪子(兄)之後的身心轉變,並且從中試圖理解自己的身體,理解自己的慾望,理解自己是誰──更重要的是,理解那種痛苦──那股烏雲總是在自己頭頂,雨隨時都要下下來,把所有美好事物都搞砸的感覺,究竟是為什麼?
一般大人多數會誤以為小孩感覺不到痛苦,也自然感覺不到羞恥,但我一直都是認為小孩是能感受那些情緒的,小孩是不能指認出來那些情緒而已,因為沒有人告訴過他們那是什麼,因為大人都羞恥於表露──在閱讀這本小說的過程中,我發現作者似乎也和我有相似的想法,主角賈絲是能感受到痛苦和羞恥的,甚至是非常在意痛苦和羞恥,很努力想要釐清發生在自己哥哥上的災難究竟是不是自己造成的,想要阻止所有其他家庭成員受到傷害,認為是不是只要自己多做一些什麼,就能保護所有人不讓他們受傷。而對於身體成長所造成的轉變,對自己開始萌芽的慾望懵懂,因而不敢和家人說,因而總是和兄妹們躲在一起,說著小聲的話,彼此探索,試圖理解這些自己所不懂的東西。
試圖理解痛苦,是不是就是人類抵抗痛苦的方式?
本書呈現了一個小孩第一次面對大多數情境的問題,喪失親人,家庭失和,兄妹的行為逐漸乖離,在學校所開始受到的欺凌,各種總和起來,都變成像是反例──想像一個大黑板,上頭寫了「正例」和「反例」,在這之上是一行大大的「是什麼讓人決定活下來的」標題,上述那些內容,在一開始的時候,我想大家都會很直覺地,把那些放到反例裡。但本書的主角賈絲不太做這件事情。賈絲把所有事情都混在一起了,賈絲不想要分化任何東西,就像是賈絲希望哥哥回來,家庭重歸舊好,父母重新親密,自己可以好好找自己――儘管賈絲非常擔心,自己就是那個壞的角色,甚至總是拿自己來比喻希特勒。
賈絲面對這些大多數的「第一次」,都是用心觀察,感受每個對象的情緒。賈絲會因為父親的一個語氣而煩悶,會因為長大了必須學習如何處理動物,親眼看著動物死亡而感到愧疚,賈絲不像是其他故事的角色,有些是已經太熟練了那些事情,有些是還不需要經驗到,賈絲是一個在中間的人,在這個小說中,賈絲也一直都是站在中間──我為什麼要活下來,我為什麼還在這裡?
父母逃避傷痛,從此不提起已死的兒子,賈絲卻用想念抵抗死亡,不斷地觀察任何蛛絲馬跡,只怕自己把哥哥給忘了──在一個沒有人教育自己如何面對傷痛的環境下,一個小孩,要怎麼尋找自己?怎麼面對傷痛?有可能放下嗎?這都是這本小說,試圖提出的探問。
這本書中有許多相當有趣的敘述,這些都是有賴於主角作為一個小孩,賈絲的視野比起成人,更容易保有更多想像詩意,像是「我時不時地擔心霉菌會在我體內生長,我的皮膚有一天會變成藍色和白色,就像之前有一次我們吃香辛料麵包,父親用大刀將發霉的地方切掉,然後端給我們吃,久了以後我也會變成雞飼料的。」畫面動人,內部的情緒又尖銳呈現賈絲內心對這食物的猶豫,對未來的懷疑──萊納菲爾德保有原先寫詩的技藝,移轉到小說創作中,使得整本小說即使總是冰冷疼痛,但仍然有著童趣,黑暗中的一根小火柴,有時候已經足夠一個人度過一個很痛苦的夜晚。
因為大人常常忘記的是,有時候只要一根火柴,就能讓一個小孩,熬過一整個寒冬。
或許這本小說,就是想要點亮那根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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