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築墨青年文藝獎為臺南區具代表性的高中文學獎,前身為已舉辦二十餘載的四校文藝獎,目前由一中及南女青年社主辦,開放臺南女中、臺南一中、臺南二中、家齊高中四校同學投稿。2020年舉辦至第五屆,於同年宣布第六屆府城築墨停辦。此文學獎旨在帶動南市各校內的創作風氣,給予對文學創作有興趣的同學發揮的舞台,一同以文句,砌建文學的城,更期待能燃起更多文學的星火,唯有文字的溫度,才能燎原,才能使我們悸動。 〔110南四校青年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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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場與光
文/郭育嘉|臺南一中
天窗常年盡責地篩下陽光。金色的柱穿破塵屑與蛛網,為靜寂的走道打光、增亮;微粒在光柵間游動著,試圖撞碎冷清的空氣,但撞不開緊閉的鐵門,也無法填滿轟隆沉默的它與我;以某種形式上,我們固守在這裡。
不知道以前是愛哭還是,我七歲的視角總是模糊的,卻綻放好多彩色的花,點綴在這,點綴在那。小學低年級星期一、三、四、五下午沒有上課,玩手作的媽媽會把我塞在機車腳踏墊,載著我一起去買材料。她會讓我抓著後視鏡,我想像著自己控制著風,與前進的方向。
西市場冷冷清清。媽媽走走看看,跟店家聊天,看零碼布的式樣,比對緞帶的顏色與包扣的大小。我把自己嵌在店的角落,對著一匹一匹捲好的彩布,跟腦中的角色對話、冒險:「那是綻放彩色花朵的希臘式石柱!那是有魔法有彌諾陶的詭譎迷宮!」我指尖閃著藍色的火焰,眼睛能看穿怪物的原型!
每個下午,我表面上靜靜地等媽媽挑完材料,心裡正在一人世界逡巡穿梭;穿白色汗衫的阿伯、把頭髮燙得捲捲的阿嬤,在媽媽離開之前都會扯著嗓門說:「這囝仔足乖!」媽媽會靦腆地笑著;那個時候仰望著媽媽,她看起來很年輕。我們離開店面,穿過陰暗的走道,為數不多的亮光向後褪去,我們走進空無一人的正興街。
現在想起來,沒有人的國華街、正興街跟大菜市,真的是一樣的色調,只有明暗光影的變化,只是七歲的我還沒辦法分類歸檔。
最後,媽媽載著我,背著夕陽,頂著長長的影子,回家。
過了三四年的視角,稍微高了。發現原來光也有重量,都沉在地面上,積得厚厚一層;難怪長得越高,上頭的視野越暗。
適應灰暗的瞳孔,學會觀察西市場不起眼而精緻的種種外觀,呈幾何圖形的木柱撐著弧形拱頂,一些生鏽的鷹架隨意撐著鬆垮的結構,陳舊天窗,透著充滿灰塵微粒的午後陽光……
這裡曾經是全臺灣最大的果菜市場,又叫「大菜市」,是最摩登、最現代的「沙卡里巴」。高達一百多攤的肉販、菜販、布莊,口沫與吵雜互相噴濺,日語、閩南語、漢語在人群裡游走,光線悠悠從精緻的窗戶灑進來,馬上被燠熱融化,融進每個人的汗水裡。
參與那個時代的人,連流下來的汗,都是閃亮亮的。
等到市中心漸漸移轉,這裡迅速沒落,「菜市場霸主」的角色被分散取代;鐵門一間一間地拉了下來,只剩幾家老字號的布莊與裁縫店,與一間牆壁被油煙染得泛黃的土魠魚羹。建築年久失修,最後被灰塵佔領。明明過去幾個路口就是熱鬧的中西區了,大菜市仍然打著瞌睡,灰撲撲地俯臥在現代,夢裡仍是過去的榮光。
在國小中高年級的短短歲月裡,我們家每到週末,都往西市場跑,國華街有粗而彈牙的小卷米粉,不用排隊的柳橙汁,政府沒有成功做起來的,安靜又空曠的淺草橋商圈,比較年輕的店面大概只有一間吉他店與文創商店「彩虹來了」。
還記得竹輪火鍋的老闆對著店裡唯一一組客人(也就是我們)說:「雖然租金便宜但人太少,以後可能做不下去了。」綁著頭巾的他,額頭泛著一點汗水的光,隨著店內昏暗的白熾燈泡,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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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著晃著,很多與很久都晃過去了。
一切都猝不及防,以為在十八歲以前都叫做童年,可是它根本不是什麼堅不可摧的磚瓦,這麼快就被沖走,放我隨波逐流,跟著身邊所有複製貼上的魚群,學怎麼划手、踢水,但唯獨忘記教我怎麼換氣。
在水裡,光不再只有陽光,五光十色,閃爍而搖晃,晃得我暈頭轉向,不知所措。
臉書是什麼?為什麼所有同學都在手機上點點畫畫,然後我就再也進不了他們的圈子?
「你為什麼沒有啊?天啊,我以為現代人都會有。」同學說。
「別被手機誘惑了,你知道你現在的成績怎麼來的嗎?賈伯斯也不給他自己小孩玩手機的,我希望你接觸自己真實的交友圈,而不是花時間在不實際的虛擬遊戲。」媽媽說。
所以部分的我很驕傲。這樣是否就是課本裡形容文人的「清高」?但卻非常矛盾的,另一部分的我羨慕又忌妒著別人。
所以我會頂撞,會抱怨,卻內心掙扎著那一份「原始的」生活,擺盪不定;想回到童年也想長大,處在兩者皆非的區塊。
當我從同儕學到自己小時候的行為叫「中二」的時候,也覺得自己算三分之二個大人了吧?畢竟我已經和媽媽一樣高了。
而媽媽也不玩手作了。
一樣地猝不及防,正興街一帶,以及附近的海安路興起了。「彩虹來了」的老闆創立的「正興幫」成功用文創復甦了國華街、正興街一帶,原本空蕩蕩的街道頓時擠滿了人,假日有文創市集,平日遊客也在淺草橋穿梭,轉扭蛋、夾娃娃、排隊買冰淇淋,塞滿竹輪火鍋店;街口轉角有街頭藝人,還有要辦營隊的學生在募款。
這時竹輪火鍋店老闆的額頭,也閃耀著這個時代的榮光吧!
我們家幾乎不去正興街了。那裡已經不屬於臺南人。六年裡,我們從未成功吃過小卷米粉,每每去海安路又是人擠人,情侶朋友們打卡拍照,聚集在這些網路上的拍照聖地。這裡少了一種步調與顏色,多了青春靚麗的光彩。
出現這麼多的同齡層,我為重新繁榮的沙卡里巴高興,同時自己卻感到沒來由地煩躁。我少了一個獨處空間,再也沒有迷宮能逃離擁擠。其實彌諾陶是因為外頭太吵才住進迷宮的。
另一個原因是,假日要讀書,想像與遊玩的區塊冬眠著。
只怕自己忘了醒過來。
直到要做西市場的報告,我才再次從隱藏的小巷鑽入這棟灰撲撲的建築。外頭依然喧囂,但一踏入大菜市,空氣為之一冷,更多的灰塵、更多拉下來的鐵門,更為陰暗的角落。
原來,混亂與年輕和改變僅限於西市場外,這裡仍然停留在名為「古老」的時間線那端,戳記蓋得死死的,押著日治時期的年代,傲於自己的「清高」,卻同時引頸盼望著人潮。
到底是建築造就一連串的人生,還是人生去創造與摧毀一個建築?多少在這的故事,原本都是發著光的,直到它被遺棄,或者,淡忘。
當初說我是個乖孩子的老闆,似乎不在了。
當初絢麗色彩的迷宮,好像也荒廢了。
當初單純的夢與視野裡彩色的花,消逝了也枯萎了。
#西市場或光,單一選擇題。
在我努力的理解,知道什麼是年輕,怎麼滑臉書,如何跟家人吵架,戴眼鏡消去視野裡的朦朧,給出精確的答案之後,我才注意到:媽媽頭頂有這麼多的白髮。是的,我已經比她還要高了。
突然驚覺:我跟西市場是那麼地像。
有時候,旁人問著發呆的我:你在想什麼?
在想什麼?彩色不見之後,我在想什麼?那些黯淡的氣團、塵埃,一群崩塌的磚瓦,唾棄與失落的廢墟。
我說: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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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的事情仍然固守在以前那個時代,在西市場裡,似有似無地灑在塵封的地磚之上。我輕輕靠著斑駁生鏽的鐵門,坐下。
享受著靜寂的陽光。
作者簡介
郭育嘉|臺南一中
現處人生逍遙期。努力想把臉上痘痘治好,希望有天能回母校當文學獎評審,還有青年社部永遠都很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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