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累得不該有夢,該是堅壁清野的睡眠,卻獨獨夢到了海努南——他活著,躺在醫院地上,皮膚不是焦黑脫落,就是乾硬如皮革,草蓆被流出來的血液濕透,他不斷昏迷呻吟,喃喃說他好想死去……
哈魯牧特驚醒,發現滿臉是淚,而天真的黑了。
大轟炸結束了,哈魯牧特被炸彈震波震暈,躺在路旁水溝,腦袋塞了滿滿耳鳴,有血從鼻孔流出來。麻魯舔著他的臉,是牠熱情呼喚他醒來的。天空飄滿火星與黑塵,無聲無息落下,複製地獄影像,他經過十幾秒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是無法從水溝爬起來,覺得身體不是自己能控制。
防空警報解除,有人陸續上街搶救,有人死了再也不用出門來。人們接力拿消防水與消防砂滅火,空氣有人肉燒焦的噁心味,哈魯牧特這才從水溝爬出來,看城市熊熊焚朽。
消防車急敲鐘經過,火滅後的蒸氣味瀰漫,哈魯牧特沿著到處是破瓦與斷柱的街道前進,麻魯跟著來。救災的人跑來跑去。一個女孩攔下哈魯牧特,對他用盡氣力說話卻得不到回應,然後指著他的腿。哈魯牧特腦子裡都是嗡嗡耳鳴,覺得自己是活在怒濤礁洞的小魚,聽不到外在聲響,他目光順著女孩的手,看見自己的腿流出大量鮮血,而女孩扯掉自己的袖子幫忙包紮。哈魯牧特謝謝她,小步伐慢慢往前蹭,拖著一條廢腿,來到最後看到海努南的位置。
那有三具焦黑的屍體放在街邊,他蹲下來檢視,期待死者的右耳沒穿耳洞、左臂沒有種牛痘的蟹足腫、大腿沒有胎記,真的都沒有,哈魯牧特鬆口氣,然而麻魯兜圈子的地方吸引他看去,不遠的騎樓,坍塌的屋瓦下有一隻燒黑、粗壯的小腿露出來,那是海努南——布農的人類美學是小腿與大腿同樣粗,人較矮,可以謙卑爬高山——哈魯牧特鑽入到處是救災水的地面,謝天謝地,瑟瑟呻吟的海努南還活著。
那淺促的呼吸比任何聲響美妙,這世界的空氣要兩人共享才有意義,「我是哈魯牧特,你要聽到我說話,也要相信我的話。」他聽到海努南更急促呼吸,知道對方仍有意識,但無法說話,便說:「我不會放棄你,想想我是世界最在意你的人,你要活下去。」哈魯牧特用背頂住傾倒的梁柱,在耗盡氣力的拱起幾次無效,在使勁掏心掏肺向上帝祈禱幾次無效後,他仍不放棄,去拉著海努南的手臂,想將他帶離又窄又充滿硫磺味的坍塌處,冷不防扯下海努南的手套。那不是手套,是完整的手掌皮膚,五指具見。哈魯牧特的悲傷爆炸了,跪著哭喊:「拜託,來救人,來救我的朋友……」
半小時後,走來病院的哈魯牧特,尋找不久前先送來的海努南。他邊找邊惦記剛剛駭人的救人場面,十幾人合力移開梁柱,一根較小的木柱砸在海努南的焦黑大腿。海努南沒有哀號,只是淺喘,好像腿不是他的。病院有五十張床,躺了最新的傷患,哈魯牧特的腿傷值得換來一張床。一位護士攔下他,包紮他恐怖的腿傷,讓她的衣服沾滿血,像要把他大腿拿走的屠夫。
包紮完畢,哈魯牧特拖著不中用的腿繼續找。瞬間被炸死算是幸福了,送來的重症在哀號中活著,活著是苦難,旁人得熟悉那種聲音,包括到處瀰漫的肉焦味與血腥。在走廊盡頭的地板找到了,海努南安置在屍體堆,他還有呼吸,短而急促。哈魯牧特坐旁邊,把剛上腿的繃帶解下來纏在海努南手上,而且盡量不去看對方那雙膠鞋與棉褲被火燒融黏死的小腿。
天漸漸微黑,院裡有蟋蟀鳴聲,哈魯牧特稍稍把一位屍體移開,這樣他可以坐在海努南旁邊。麻魯叼來一根黑木頭,啃著吃著竟然露出人類的肌肉組織,哈魯牧特要牠不要這樣,可是累得無力管,隨牠去了。夜很深了,哈魯牧特找來了毯子,蓋在兩人身上,他握著海努南燒焦的手,輾轉於醒睡之間,整夜向上帝祈禱了一萬次。
天將曚曨之際,收屍隊來搬屍體火化,哈魯牧特驚醒的說:「我們還活著。」他起身,被乾涸的血液黏在地板的身體發出唰啦聲才撕開,他們的血混合成死褐色,他在他的耳朵邊說,「等我回來,我去摘花給你,這會是最棒的花朵。」哈魯牧特留下一個人形血痕陪伴他的海努南,在這艱困時刻。
「麻魯,留下來陪他好嗎?」哈魯牧特看著趴在地上的柴犬,看見牠抬起頭發聲,才說,「謝謝你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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