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6
祖父嘎嘎浪終究被火焰吵醒,側身在床,看著孫子背影。他知道,誰要是能花半小時看火焰都是有心事,誰要是從都市回來也有心事。當家人難得相聚而哈魯牧特只願沉默的花時間剝胡桃皮,那不是要烘胡桃,是等心事說出來。胡桃的果實堅硬,用鎚子大力敲,仍是鐵錚錚不開竅,唯有把它放在火堆旁烤,等噗一聲的噴出水汽,再敲裂成兩瓣獲得核仁。嘎嘎浪起身,靠近火塘,遞根木柴餵飽火焰,這時需要火光與親情的陪伴,哈魯牧特會自己開口。不久又多幾位家人在火旁偎著。大家靜靜靠著,給哈魯牧特勇氣抵禦黑暗。
「明天,我要殺豬。」哈魯牧特說了。
殺豬是布農重要文化,遇到婚禮、祭儀都得殺豬。殺豬是代名詞,代表一件重要事情發生了。男女感情成熟,用「他們可以殺豬」的說法取代「他們同意結婚」,遇到重要節慶也用「到了殺豬的日子」表達期待。此外,雙方的認錯、道歉與懺悔,所有的仇恨要解開也都以殺豬開始。
布農族是大家庭共生,不分彼此,沒有客套,族語也沒有請、謝謝、對不起這種文明禮教,也是基於家族照顧,不客套。當哈魯牧特說要殺豬,嘎嘎浪知道自己要共同承擔,他起身拿出下午曬乾的火藥,倒些在石頭上,為明日獵殺豬隻準備,問:「殺給誰的?」
「海努南的家人。」
「他怎麼了?」
「我們去花蓮港市打棒球,答應要彼此保護,我沒做到。」哈魯牧特終於讓自己雙眼離開火堆,淚眼裡沾了紅潤,「他死了。」
嘎嘎浪朝火藥點火。火藥迸出極大光芒,滾起濃煙,最後在石頭留下一圈黑跡。他用手去摸,沒有留下太多殘渣,這是配製良好的火藥,殘滓太多,會讓獵人忙於清除槍管。
「看著火焰跳舞,你會很快睡著。」嘎嘎浪弓臥在三石灶旁,面向火焰,這是獵人在野外過夜的方式,「天亮前就出發。」
哈魯牧特閉上眼,眼皮顫晃著灶裡的橘光。家中婦女們在不遠的地方,為及早出發的獵人煮早餐,用杵搗碎曬乾的玉米粒,以便煮粥。空氣中有燃燒二葉松油燈的嗆味,混合灶內野胡桃皮燒烤的酸味,味道日常,聲音也是,杵搗聲時而茁壯、時而微弱磨蹭,牆上獸骨在牆縫鑽入的風中微吟,這些歲月痕跡逐漸引領他睡去,他有說出心事的鬆懈感,今夜不在睡前為海努南唸詩,也許天亮後,世界會好點。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