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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他們在提早來的梅雨季中,往北出發,展開五年制的中學生活。海努南揹著男性的davaz後背網袋,哈魯牧特偏愛苧麻編織的女性側背網袋sivazun,無論背袋與腦袋都裝著球具,就要離開小百步蛇溪的範圍時,灌溉渠的水聲激烈如蛇尾擺動,雨停了,哈魯牧特要送行的嘎嘎浪回去,不想聽他碎碎念要求孫子去當警察之類的話。嘎嘎浪這獵人不得不服老,他的腳踩平地就痛,習慣前傾爬坡的身體走在平地就駝了,他要回山上了,最後想跟孫子單獨講話。但是哈魯牧特不想,把海努南拉在身邊,他說祖父你有話就當著大家的面講。這讓海努南很尷尬。
「沒什麼事。」嘎嘎浪流淚了,他終於在孫輩前示弱,轉身離去時,說,「現在世界打仗了,你們兩個就像兄弟,要互相照顧。」
哈魯牧特看見祖父駝背走在綿延的馬路,身影慢慢摺入寬闊的花東縱谷,除了白雲藍天、山巒、檳榔樹,似乎什麼觸動了他,他被海努南的手肘暗示的撞了一下,忽而也難過起來大喊,「阿公。」
「怎麼了?」嘎嘎浪回頭。
「我們會好好照顧彼此。我去花蓮會多讀書,要是可以,去考上高砂警察後會回到部落。」哈魯牧特終於提到祖父的願望,他以為對方會在告別時碎碎念提起,惹人懊惱,結果對方不提,他倒是提起了。
「這樣是好的,這樣我們部落或許會好過點。」
「我知道。」
「你們慢慢的minLipun(成為日本人),不再minBunun(成為布農人),以後你們起床,要複習在睡醒前的那個夢,夢會告訴你是怎樣的人,夢比鏡子更能反映你的臉孔,夢比候鳥更能告訴你回家的路。」
來到東臺灣最繁榮的城市,撬開了哈魯牧特與海努南的靈魂,從靈魂冒出新品種的觸感。他們穿立領西服、戴盤帽,沒有教官巡邏就把手插口袋,走在花蓮港市最繁華的黑金通,兩旁都是日式房舍為主,能看見客廳有著巴洛克時鐘、琉璃飾品、時髦留聲機,晚上點亮了柔暈暈的奶油燈。他們學會吃拉麵配煎餃,再叫一碗飯倒入剩餘的湯汁做成拌飯;吃濃稠甜味的咖哩飯,配上日本醬菜福神漬;吃完蕎麥麵或烏龍麵,肚子餓得再去找甜品。在路盡頭有飄著阿摩尼亞冷凝劑臭味的製冰廠,附近的冰店賣著冰棒或煉乳碎冰。
哈魯牧特高瘦,身形在部落視為不良品,在市區算標準。海努南則是標準的布農身材,較矮,在市區被視為炸壞的馬鈴薯肉丸。再加上兩人的皮膚黑,永遠是街民的焦點,被指指點點。所以不久之後,兩人都走在黑金通外圍的漢人文化街道,這裡的食物像擔擔麵、滷肉飯比較便宜,還有更便宜的麻油麵線,或不顧眼光的只點一大碗白飯果腹。即使被漢人視為鬼差七爺八爺,被小孩取笑,哈魯牧特與海努南都在忍受,就像忍受整天折磨他們的飢餓,並接受自己是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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