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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亦絢/歷史學、推理與性別研究的大爆炸──淺介《開膛手傑克刀下的五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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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人文學科的學者轉戰推理小說,已有小小的傳統。法國推理天后弗雷德.瓦格斯(Fred Vargas),本行就是考古與歷史學家。我依稀記得瓦格斯說過,她最初寫推理小說,有轉換心情的目的在,所以儘管她的小說仍有博學的氣氛,倒不一定放入研究成果,小說天馬行空的遊戲情調,不太會令人聯想到,小說是出於另一隻手做學術的作家。


▌成人版中的成人版:研究的先驅性

哈莉.盧賓霍德(Hallie Rubenhold)與瓦格斯迥然不同。《開膛手傑克刀下的五個女人》(以下簡稱《五個女人》)「膽大包天」地一口氣瞄準了三種類型的讀者:歷史推理性別研究,而它內容的精闢扎實,完全不遜於它的氣魄。而我不得不說,這部我會封以「璀璨」二字的作品,若拿《龍紋身的女孩》系列相比,後者就如嬰兒食品般,只是將人文學科長年的研究與倡議,搗碎加水並且糖衣化。嬰兒食品沒什麼不好,在閱讀時,我們都可能有點嬰兒有點老——不過,我們也都知道,終有那麼一些時刻,兒童版的柔化與刪節,不再可能對應成人後的憂傷與心智——《五個女人》是「成人版中的成人版」,完全不是因為內容涉及與性有關的限制級內容(其實不太有),而是它有非常「硬蕊」的精神:該尖銳就尖銳,該冷靜就冷靜——這是真正「大人與大人間的談話」。

最令人佩服的是,這絕不是快取幾個人文學的概念妝點在小說中的作品,它本身就具有研究的先驅性而非複製性。對任何想要知道「如何讓研究好看,如何更新性別研究,以及讓社會派推理走得比揭發弊病更遠」的讀者來說,《五個女人》都是一份豪華大禮。

開膛手傑克刀下 的五個女人:死於地獄,卻也生活在地獄!歷經130年,沉冤終得昭雪……

開膛手傑克刀下 的五個女人:死於地獄,卻也生活在地獄!歷經130年,沉冤終得昭雪……

▌狄更斯的好處:掌握道德主義的有限性與壓迫性

我最先想到的是某種「狄更斯(被忽視)的傳統」——張愛玲在《海上花(開)落》的譯後記有點岔題地提到狄更斯:「其實儘有比狄更斯寫得更慘的,狄更斯的好處不在揭發當時社會的黑暗面。」——用了一個很俐落的否定句,可何謂「狄更斯的好處」,起了頭,卻沒尾巴與申論。但沒關係,這仍非常具有啟發性——《五個女人》的好處同樣不在「寫得慘」——若我添上自己讀狄更斯的心得,這個「有意義的傳統」就是,「對道德主義保持批判距離的道德敏感度」。《五個女人》非常能掌握道德主義的有限性與壓迫性,分析了「父權」、「中產階級」、「勞動階級」等不同道德意識型態,如何合謀建構或說「反建構」了女人的生活環境。

慘遭殺害的女人,都「多多少少受過些教育」、「多多少少『融入過』社會」——然而,因著這個或那個原因,當意外或變故開始,教育沒有派上用場,「融入過」也非保障,逐漸成為介於露宿者與救濟院收容的邊緣人。然而,主流道德權威的歧視與短視,難道沒有剝奪當時女人的「自我士氣」與「社會歸屬感」?以至於當道德主義將其罪犯化或「慈善對象化」時,令這些女人毫無反擊的想像與自衛力?遠古時代,人類為了躲避野獸而在樹上居,「文明時代」的女人,非但沒有可以爬上的樹,還活在會有人類同類趁其睡夢,手刃其身的都市空間。

這個一百多年前的連續慘案,在今日並未真正結束,而是變形與擴大。博拉紐的《2666》或安立奎茲的《跳火堆》都揭露了「殺女」是極其嚴重的政治問題——而以最為世人所悉的墨西哥為例,可以說「一年只有365天,卻有3825個女人被殺害」。

2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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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火堆:阿根廷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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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失竊少女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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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淫不賣淫,重要嗎?

那麼,相對於被大量殺害的女性,本書「五個被殺女性」的研究,是否過於「小意思」而「杯水車薪」?當然不。在此,我想就幾個可能會被誤會的點,稍加評論:

可辨識受害者效應」(Identifiable victim effect)現在已廣為人知,好的一面來說,它避免將人統計數字化,在壞的一面,它也用來不當催化同理心,染上膚淺、溫情甚至造假肥皂劇的色彩——乍看本書輪廓,很可能以為本書也是「生產可辨識受害者」潮流的產物,因而聯想到某些媚俗操作——如果妳/你有類似的顧慮,那麼,其實大可不必。這絕不是一本「為了平衡報導而平衡報導」之作,盧賓霍德為這五個女人作小傳,殊少渲染,多所斟酌,示範的是如何繪製常被無知與冷漠覆蓋不見的記憶邊角,這些邊角不但本身有豐富訊息,也改寫了先前定型化的歷史。

定型化的歷史,經常稱發生在1888年的開膛手連續殺女為針對妓女的謀殺。羅賓霍德的研究卻發現,統稱這五人為妓女的真實基礎非常薄弱甚至可以確定,她們之中有幾名,幾乎與賣淫搭不上關係。羅賓霍德在這部分的考究,也許會被質疑,何以堅持將她們「去妓女」?難道是因為比較重視非妓女的女人嗎?

可以分兩部分回答這個問題。

一方面,如果這些女人只是階級陷落與流離失所,警察、媒體與公眾就基於不同的理由將其「他者化、妖魔化與艷情化」(「稱婊呼妓」只是手段),那麼,將既成的剝削,還原為剝削前的狀態,不過是基本的道義。另方面,如果是認真面對性產業中的勞動者,就不能把只是失去婚姻家庭中「淑女地位」的女人,一股腦地算作賣淫者——這種空泛與輕率,只能是「性別盲」的暴力產物——儘管她們被奪走的生命不可回復,以非暴力的詮釋接近她們,仍屬必要。


▌82年生的金智英,或十九世紀死亡的波麗與安妮

安妮 · 華達1985的《無法無家》是精神上與本作有所互通的作品,在電影問世之時,對女性無家者或女街友的認識仍非常薄弱,電影因此幾乎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與之相較,《五個女人》讓我們看到的是,同樣的主題,原來發生得更早、牽涉的女人更多、與社會結構的糾葛也更盤根錯節——拉開時間來看,無論社會學或城市史,都很容易指認出這本書傳神地突顯出什麼是社會歷史性的「國家性別失策」,因此,以下我想只就推理小說走向「更多受害者史實」的趨勢,稍作補充:

在這幾年中,臉譜出版了《懸崖上的野餐》,獨步有計畫地引進清水潔的作品(《被殺了三次的女孩》、《連續殺人犯還在外面》),如果再加上《開膛手傑克刀下的五個女人》——這個風潮已形成了不小的景觀,值得重視與比較。

懸崖上的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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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殺了三次的女孩:誰讓恐怖情人得逞?桶川跟蹤狂殺人案件的真相及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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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殺人犯還在外面:由冤案開始,卻也在冤案止步:北關東連續誘拐殺害女童案件未解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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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部作品各有長處,相同的是,傳統推理的套路都降到最低,進而發展出將「推理真正關心的是什麼」轉換成單點強打的書寫。這種拋棄循循善誘與花花包裝的直截了當,通常發生在一個形式型態相當成熟,且已廣為流傳與認識的時刻。如果你/妳接觸推理已有若干時日,松本清張的《日本之黑霧》被你/妳視為寶典,那麼,毫無疑問,進入本書,不是太大問題;而如果你/妳是第一次聽說《日本之黑霧》,那也不用擔心,這本書的難度介於《日本之黑霧》與《82年生的金智英》之間,且還略略偏向金智英——我想,這個定位,應該已充分說明,為什麼這本書值得大力推薦。 

日本之黑霧(新版)【上下不分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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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生的金智英【暢銷增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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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膛手傑克刀下的五個女人:死於地獄,卻也生活在地獄!歷經130年,沉冤終得昭雪……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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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73年出生於台北木柵。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早期作品,曾入選同志文學選與台灣文學選。另著有《我們沿河冒險》(國片優良劇本佳作)、《小道消息》《晚間娛樂:推理不必入門書》,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巴黎回憶錄》 (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短篇小說集《性意思史》。散文《我討厭過的大人們》

OKAPI專訪:「我不願意說一些雞湯與金句,告訴你如何做人。」──專訪張亦絢《我討厭過的大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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