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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手勢和可疑的整潔 :需要迷路的《魂斷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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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這世上只有兩種悲劇,一種是無法心想事成,另一種是心想事成了。
──奧斯卡.王爾德,《溫夫人的扇子》

 

迷路有什麼好看


後來阿申巴赫的結局我們都知道了:為了美少年達秋,他決意留在疫病之城,因誤食熟透草莓而不慎感染霍亂,在海灘最後一次望著達秋時失去了性命。

聽起來有點像twitter曾經流行過的話題標籤,用一句話把電影形容得很難看(#explainafilmplotbadly ):《魔戒》是一群人花了九個小時還戒指,《鐵達尼號》是有錢女生讓窮男生被凍死。

但過程是不能省略的,阿申巴赫在威尼斯的迷路之旅也是不能省略的。威尼斯的存在似乎是為了令人迷路,詩人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有一本名為水印:魂繫威尼斯的散文,從1973年起,他每年冬天都拜訪威尼斯,特殊的水城格局使迷路成為常態兼心理狀態,令人失去方位感。「它們引誘你去看穿它們,跟隨著它們走到它們不可捉摸的盡頭……但是它没有南北東西之分;它僅有的方向是旁邊。」在威尼斯移動要靠水與眼睛,移動在他體內留下機警與放縱的波動:「在水上你對别的東西感覺變得更加靈敏,似乎被一種共同的和一相互的危强化了。而迷失方向作心理範疇其作種導航範疇不相上下。」無論迷路狀態讓人更加警覺,或創造異樣的流動,都勝過「停滯」帶給創作者的不安。

水印:魂系威尼斯

水印:魂系威尼斯

魂斷威尼斯

魂斷威尼斯

《魂斷威尼斯》的主角阿申巴赫,並非為了求愛而啟程,他是為了創作。眼下的成名、封爵、規律(而僵化冰冷的)生活,將成為創作潛在的敵人——他必須旅行。他不是一腳就踩進威尼斯,《魂斷威尼斯》的甜美祕密在於反覆、猶豫不決、神經兮兮,托瑪斯.曼讓阿申巴赫的心內音造出曲折水徑。不妨留意在阿申巴赫前往威尼斯進行旅行/寫作實驗之前,曾經的繞路與折返。他曾經偶遇一個「散步」的人,啟動了旅行的欲望與幻覺,但陌生人在阿申巴赫的眼中失蹤了,慕尼黑的電車又將「直線地」將阿申巴赫載回城裡。他要再一次「看」到一個人,「他的渴望變得具有視力」。第三章的貢多拉船是一個預言:黑如棺材,令人想起死亡,葬禮,豪華而令人鬆弛。從直線到曲折,散步者的閒散、不規律及其消失,暗示未來阿申巴赫主動追求或被動陷入的迷路與魅惑。

旅行是從此到彼,迷路是拖延與遲緩。但拖延遲緩的不只威尼斯,阿申巴赫也在內裡造浪。「一天下午,在追尋那個美少年的蹤跡時,阿申巴赫深深走進這座生病的城市內部的混亂。由於那座迷宮裡的小巷、水道、橋樑和小廣場太過相似,他失去了方向感,也無法確定天空的方位。」但他從未對人吐露,只是看;他看達秋而我們看他。這不能說的祕密,注定阿申巴赫必須透過各種「引渡者」去接近、接觸達秋,托瑪斯.曼也以各種「替身」讓讀者「看」(包含各種典故、在達秋身邊的少年、過度化妝的老人……)。疫病也是一個替身(行動的替身、安穩世界的替身),同時製造災難與橋樑。世界的錯誤讓他留下,阿申巴赫探聽疫情,也樂於隱藏疫情(很可能會被指為防疫破口):「激情一如犯罪……也樂見世界的一切混亂和災難,因為它抱著或許能從中獲益的希望。」在意志與喪失意志之間,對阿申巴赫來說,後者難多了。

身體:手勢加洞穴


古都

古都

這個在「被不決定所決定」與「受控的失控」之間擺盪的命題,也可以在朱天心的同名短篇小說威尼斯之死中看到。小說主角是一個被咖啡廳氛圍決定書寫內容的小說家,所有神聖、嚴謹、充滿機關的情節設計與職業想像,「說穿了」其實既透明又隨機。小說家曾在威尼斯度過僅僅一天的旅行(他稱為踐踏),暴露寫作、經驗、意念的不對等關係。他進行中的小說在找到一間名為「威尼斯」的咖啡廳後長出生機,但在咖啡廳易主改裝後被「處決」——寫不下去了,是另一種威尼斯的死亡。但敘事者甚且在開頭狡滑地說,此威尼斯與托瑪斯.曼無關,與維斯康提(電影《魂斷威尼斯》的導演)也無關。喬裝成無甚關聯,其實回應了寫作無情的指引與襲奪,形容成極端神祕或極端不神祕,可能都不足夠。



維斯康提的電影《魂斷威尼斯》讓阿申巴赫成為了一位音樂家,裡面有堪稱影史經典的達秋容顏,也讓阿申巴赫身體的失控與醜惡,以更顯眼露骨的方式,敵對著觀者與他自身。熱風襲來,阿申巴赫的臉浮起汗水小丘。在前往威尼斯的船上,他遇見佯裝青春活力的老人,臉龐強烈、不自然的化妝令他嫌惡,但最終他也經美容師之手獲得一次「適合戀愛」的妝容:更白的皮膚,更紅的嘴唇,更黑的頭髮。當他在海灘上陷入昏迷而傾斜時,染髮的墨劑融化,像血流經太陽穴。可視的崩解觸發了觀眾的疑惑、同情與輕視:他的死是不是為了讓我們懊喪?沒有適合戀愛的身體,只有適合戀愛的屍體?


\\阿申巴赫「適合戀愛」的妝容逐漸崩解//

手勢是小說中的另一種語言。他人形容阿申巴赫的堅強意志時:「『各位,阿申巴赫一直以來只過著這樣的生活』——說話者把左手的手指收攏成拳頭:『從來沒過過這樣的生活』——他把手張開,放鬆地從沙發的扶手垂下來。』手勢的意義在於鬆開,以及轉換:掌握到降服。阿申巴赫在達秋沒有看見他的時候,「用那雙癱在扶手上的手臂做出一個緩緩轉動和上升的動作,手心向前,彷彿暗示著手臂的開展。那是個表示歡迎的手勢,也是個冷靜接納的手勢。」這個手勢接納與歡迎的毋寧是死亡,而欲望與死亡如何從手心翻轉?

留住一切親愛的:生存‧反抗‧欲望與愛的限時信

留住一切親愛的:生存‧反抗‧欲望與愛的限時信

約翰.伯格在留住一切親愛的裡說慾望帶來豁免與移轉:「慾望許諾豁免。然而,從現存的自然秩序中豁免,也就等同於消失……而這樣的消失將比任何明顯可辨的事物更真實,更明確。」布羅茨基在《水印:魂繫威尼斯》說:「一個對象是使無限性私密化的東西。《魂斷威尼斯》是「沒有」的書(沒有性的愛、沒有對話的情人、沒有返程的旅行),但也是無限的書。《魂斷威尼斯》因為達秋這個對象,使「無限」被鎖進阿申巴赫的祕密中。書裡寫:「所有的偉大幾乎都是一種『儘管,卻』的情況。」儘管會死,卻還是要看;海灘儘管減去了一個阿申巴赫,卻增添了一個名為阿申巴赫的洞穴:反向的宮殿,每個「沒有」都有了意義。一如阿申巴赫的注視與內心戲,抵達威尼斯「應該搭船從大海過來」,沒有更快的方式。


魂斷威尼斯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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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馬翊航,臺東卑南族人,1982年生。池上成長,父親來自Kasavakan建和部落。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兼任助理教授。曾任《幼獅文藝》主編,著有個人詩集《細軟》、散文集《山地話/珊蒂化》,合著有《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百年降生:1900-2000台灣文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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