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我還不是吳明益的書迷,因為當時的女友床頭擺著這本書,百無聊賴之下我就拿來看了。從第一篇開始,我沒預警地完全墜入了那個1980年代的西區老台北,在火車平交道的叮噹聲中、大量汽車廢氣、鐵道旁陳年油汙沾染的墨色污漬、緊挨在平交道與車陣的旁邊,擺著幾張小桌大家就這樣吃起來的老陸餡餅粥、從來不講話只是默默擀著麵的老陸,那一切的一切,都就著書裡的文字一一鮮活起來了。
十個篇章、十個短篇故事,互相指涉、互有重疊的人物,立體交織出一幅1980年代初期的商場景觀。
在那個世界裡,我相信斷成兩截的白文鳥還是有個瞬間可以活過來、我相信戲弄石獅會帶來不祥的詛咒......我在完全無法停下來的狀況下,一夜之間一口氣讀完了整本小說,而在那一夜限定的魔法時間裡,我彷彿回到了8歲的時候。那是我最初來到這個衰老城市的時候,天空的顏色、物體的形狀,以及,最重要的,魔法還存在於我的世界裡的時候。
劇照提供:公視.原子映象
2012年,通過了資格審查,我開始著手準備我的博士論文,我選了一個幾乎與傳播研究搭不上邊的題目,決定寫中華路的歷史與景觀研究,專注分析以中華商場、南機場公寓兩項重大改建工程做為開端的戒嚴時代國宅政策,也寫外省難民與城鄉移民的生活百態,與他們心中的焦慮。一邊寫一邊發現,商場何止是商場,那樣的臨時性、那樣的對於未來前途的不安、那樣的絢爛、那樣的快速折舊、那樣地從一個解決都市窳陋建築的手段再變成都市窳陋建築本身。一個商場,根本就是一整個戒嚴時代中華民國的縮影。
三年的論文寫作生涯整理了成千上萬的史料,從剪報、新聞片段,到政府公報、國宅處公告,再到小說、台灣新電影。當我在畢業年限前不得不將論文以一個不甚滿意的版本硬是闖關口試之時,我從來不曾想像,將來有人會讀我的論文。台灣每年生產出的千百本論文都是躺在國圖沒人看的不是嗎?
直到我快把這件事情都忘記,一條新聞突然間震撼了我身邊的影像工作者。公視宣布將以台灣電視史上最大規模的資金翻拍《天橋上的魔術師》以做為旗艦戲劇的計畫。天價的製作金額招標也引來了多個團隊躍躍欲試,也因為吳明益老師的要求,在公視的招標說明中加了一個但書,就是製作團隊必須完成一定程度的田野調查工作,於是我那本幾乎沒有人會看的論文,就這樣被幾個團隊注意到了。
後來楊雅喆導演的團隊贏得了競標,更找到了金馬美術指導王誌成的團隊在一個建案工地上重建了部分的商場建築,並且藉由詳細的史料收集與歷史照片,建構出設定在1980年代中期的商場各類型店鋪的具體細節。當中的每一個小細節、從面磚的選擇、空心磚的質地,到店鋪的尺寸、店鋪內私設木造夾層的高度;從西服店的雅緻裝潢、到公廁門板的塗鴉,從紅極一時的電動機台到算命攤位的男女面相圖......整個片場彷彿施了魔法,重新建構了1980年代的舞台,難怪從小就在商場打滾走跳的唐綺陽老師,一踏上片場的天橋就熱淚盈眶。
劇照提供:公視.原子映象
做為一個中華商場的鞋店之子,吳明益在第一次赴拍攝場地勘景時曾經表示,小不點家的發記皮鞋店並不是他家的鞋店;在與楊雅喆對談的時候,楊雅喆明白地表示,因為那不是按照吳明益的家陳設,而是劇組人員參考1986年侯孝賢的電影《戀戀風塵》,其中阿遠與阿雲去中華商場買鞋的那一幕,完完整整地把片中的皮鞋店還原而來的。
從這一個小小的例子,也就可以說明公視連續劇與吳明益原著之間的關係。用吳明益在公視宣傳影片中的說法:「這是一部試圖抓住原著精神的,全新的故事」。吳明益在對談與演講中也關注一個議題,即是文字作品「實寫化」中的轉譯過程。
影像敘事是一種獨特的語言,它牽涉到了影像畫面的空間性、與敘事邏輯的時間性,牽涉到視覺的布局與聽覺的節奏,牽涉到視角觀點的轉換、與感官知覺的操控,讓觀者既全知又無知、既是奴僕也是上帝。
在小說中一個房間裡的各種陳設細節,也許需要花上三頁的篇幅詳細地描述,但是在影像中卻只要一個鏡頭幾秒鐘就能完全呈現;相對的,一個主角相當複雜的情緒感受,文字可以精準描繪,影像如果失去了旁白敘述,就會產生偏離設定的發散式解讀。
因此在楊雅喆導演的轉譯過程中,從十則短篇小說發展成十集電視劇,我們會看到角色設計更加集中以使觀眾對角色的立體感能更加深入;同時看到導演將更多議題納入,從弱勢族群、地下經濟、流行文化到白色恐怖;同時也產生了與更多80年代當代文本對話的野心,包含片頭曲使用羅大佑1982年的作品《之乎者也》、以及先前提到的《戀戀風塵》。
劇照提供:公視.原子映象
特別是在中華商場的眾多住戶所構成的「方言地景」中,我們可以聽到主角小不點家的母語——台語作為日常對話的主幹,建中高材生哥哥Nori卻用華語,又或者是阿蓋一家使用的母語客家話,與大小佩家庭的爸爸老柴講外省腔國語,媽媽講客家話,再到山地青年阿猴對著喜愛的女孩唱部落的歌曲。以及交雜在日常生活間的各省方言叫賣,這些立體的聲音地景,也是在僅能閱讀的文字作品中較難呈現、轉譯為三次元的影音中卻能鮮活體現的特色之一。
最後,就如楊雅喆導演在預告片中提到的:「消失,是小說裡最重要的主題;而時間,是最大的魔法。」中華商場在地表上存在了31年,然後消失了。劇組在建案工地上搭建的商場場景,也在殺青後消失了。消失並不意味著悲劇,因為物體會消失,我們才會珍惜它曾經存在的時刻,提醒我們凡事皆有終期,賞味必在期限內(想想我們那些存下來以後再讀的網頁、書架上那些以後有時間再看的書)。時間是最大的魔法,它如此公平,消磨了一切也帶走一切,我們存在的每一天都在面向死亡的來臨,那是一種最慈悲的呼喚,提示我們生而為人憂患一切是何等優越的特權。
直到有一天你我都已經消失在這世上,還可以越過時間留下來的,正是人類世界裡濾過糟粕留下的精萃,正如一本小說、或一部電視劇。
本文作者:李律
寫字的人、說書人。政大新聞所博士,論文題目為〈臺北市中華路的歷史影像1960-1990:中華商場、南機場與外省族群〉,著有散文集《......顯示更多》,在中央廣播電台主持《金曲律動》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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