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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不明的鑰匙——當我進入《天橋上的魔術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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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上的魔術師 影集創作全紀錄

天橋上的魔術師 影集創作全紀錄

天橋上的魔術師 影集創作全紀錄【博客來獨家限量雙封面書衣版】

天橋上的魔術師 影集創作全紀錄【博客來獨家限量雙封面書衣版】

二○二○年的三月,我第三度到《天橋上的魔術師》影集位於汐止的片場,彼時幾乎已經決定它將不可避免地會拆除了,而劇組再過幾天也將殺青。

往前推幾個月,當我第一次到片場時,場景尚未完成,由公視製作人李淑屏為我與家人導覽,也見到了美術指導頭哥王誌成和許多仍在工作的美術人員,正在進行商店住家的陳設。我保持平靜地向他們道謝,只有少數的作者有機會看到自己筆下那個已消逝世界重建的過程,無疑的,我就是那個幸運的人。

這中間第二次到現場時,是帶著我八十七歲的母親,以及舅舅與姊姊們。他們都曾在中華商場營生,度過人生裡最關鍵的三十年,那次為他們導覽的是我。已不良於行的母親無法上片場裡的天台,年過八十的舅舅則努力跟著我的腳步,上去那個我們都擁有許多回憶的「三樓」(事實上在片場是二樓),拉開小門上天台時,他轉頭對我說:「我親像毋捌起來遮。」那一刻我知道他已經不在現場了,他回到那個十幾歲被姊姊從中部的小漁村帶到商場借錢開店,最終在商場養大眾多子女的青春時光。

而當我介紹片場裡與我家的鞋店並不全然相似場景時,我站在裡頭,看著冬陽投射進來的光影,想起它更像是侯孝賢在電影《戀戀風塵》裡在真正的中華商場所拍攝的,我過世阿姨的鞋店。剎那間我回到一個小說作者的身分,而不是與他們共享記憶的家人——他們來到的這個空間,並不是他們生活過的中華商場,而是我無意間寫下的一部小說,因緣際會交到一群造夢者手上,透過資金、技術以及人類複雜的腦,去接近的某種物事。那是許多人共同打造出的一把鑰匙,想要接近生命為何存在的本質的一把鑰匙。縱使我們都知道,它很有可能是打不開任何東西的。


我第三度來到片場時,除了幫我開門的工作人員外,片場空無一人。那天我走在樓梯間,陽光一如恆常地透過磚縫,讓我幾乎看到童年時在那堵鏤空磚牆上藏彈珠的自己,我想像如果當時用膠卷拍下來,光是讓機器停在那裡拍攝商場人們來來回回,上上下下的身影,日升日落,一個孩子珍重地把自己的什麼藏在其中,或許就能剪成一部如阿巴斯所說的「如詩的電影」(poetic film)。

《天橋》從成書、談影視版權到進入正式拍攝的十年間,正好也是《複眼人》、《單車失竊記》陸續發行各種國外譯本的過程。在這過程中我與許多優秀的國外譯者、活動單位合作,參與了十幾個不同領域的國外文學節、藝術節,漸漸體認到過去寫作者,在文字藝術依然是主流的時代,那種自身感受到的孤獨是帶著封閉性的。而那就是文字藝術最根源性的美學本質——一種關於個體的訴說(雖然最後的聲腔與內容可能是群體的)。

電影藝術(這裡我泛稱所有形態的影視作品)卻不是這樣。它從一開始就是合作的藝術,同樣的心靈在創作影像作品時,都不得不與另一群人接觸,不管是演員、攝影師、錄音師、編劇或是其他。電影藝術發展出的電影節、影展、電影獎模式也和文學大相逕庭,這使得這兩種藝術不是只在媒材上有差異,它們就像是土象星座與風象星座(做為一種隱喻上的),在現代社會的運作,與它們的讀者(觀眾)相遇時,保存著與生俱來的性格差異。

即使是我鍾愛的導演如奇士勞斯基、安哲羅普洛斯、阿巴斯、荷索……他們或許都是能堅忍寂寞、同時也是具有孤獨靈魂的人,但為了表現出「心底的那個位於日常生活之上的風景」,也勢必與其他人合作。而無論這個創作主體多麼橫徵暴斂,我們都會漸漸隨著觀影經驗的深入,而結識那些環繞他們周邊,協助他們接近那個風景的合作者。

因此,在《天橋》確定由公視、原子映象和楊雅喆導演帶領的團隊進行改編之後,我與導演僅僅談過一次話,而就是在那短短又長長的幾個小時談話裡,我確認了自己對這個團隊的信任。因為我見識過他們的作品,知道雅喆導演就是一個優秀且有自己獨立語言的導演,而淑屏則是一個不放鬆任何細節的人,伴隨而來的將會是一群帶著夢的團隊…….而這些年來,我也已經從一個斤斤計較自己作品如何被詮釋的作者,成為一個相信不同領域的人,可以共同孵育一個新世界的作者了。

之後每當淑屏傳來影片拍攝的進度、後製的進度,包括攝影師陳克勤、參與後製的音效師杜篤之、以及後來跨台韓的CG製作、Funique攝製的VR體驗,都一再翻新我對「細緻」與「技術」的想像,一個只是著迷於文字,相信寫作可以接近人存在本質的人,最終能得到一群具有才華的人認真對待,我的心中充滿感激。

第三次到片場時,現場並沒有進行任何拍攝活動,我請求能讓我自行漫步取景。因此,我與家人在雨中有一刻,只是坐在那裡,看著沒有列車,僅有十幾公尺的平交道,它的兩端隱沒在「現實」的空地裡。

攝影(我指的是拿相機拍照)與文學一樣,有一段時間都被視為是「追憶」的藝術,因為照片快門一按時間已逝,照片裡的一切在時間之箭下,讓我們觀看時總像回眸。但電影從來不是。它會真的「建造」什麼,然後把它們留在膠卷(現在則是記憶體了)裡,再讓那個被建造出來的一切,隨著影片的完成被拆除、風化,或者改頭換面,甚至有時會成為這新的世界的一部分。

我一直認為,人類是一種動物,而且是一種特殊的文化性動物,我們受到文化的影響和動物性的影響一樣深,且糾纏不可分割。因此,不同藝術存在的理由便是,不同的靈魂提供了另一群不同的靈魂去找到自己的節奏、信仰的美學。美的多元性,正是它能和「真」所強調的生命本質、「善」所暗示的倫理結構並存的重要理由。它因此在當代社會裡不再是一種價值,而是一種通向各種途徑的追求——我們會在登上高山、與情人接吻、回顧自己即將逝去的生命,甚至描述人生殘酷與未知的徬徨時用到它。對我來說,改編不同形態藝術作品最大的意義,便是發現一條新的探詢美的途徑。

影集接近完工之時,我已經預期會有人問我是否滿意。此刻我已經準備好答案了。在一部作品面前,我沒有把它的精神與美據為己有的意圖。如今我也只是公視《天橋上的魔術師》影集裡的一個人,一個觀眾。和你們一樣,在觀看時,我手中慢慢地出現了一把新的鑰匙。由於這把鑰匙經過多人之手,我也不明白它存在的意義,正因如此,在未來,我們才會帶著它去打開任何值得嘗試的門。我只希望,透過這部新的作品,觀眾能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因為那一刻,是我們彼此最為接近的一刻。


作者簡介

現任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有時寫作、畫圖、攝影、旅行、談論文學,副業是文學研究。

著有散文集《迷蝶誌》、《蝶道》、《家離水邊那麼近》、《浮光》;短篇小說集《本日公休》、《虎爺》、《天橋上的魔術師》,長篇小說《睡眠的航線》、《複眼人》、《單車失竊記》、《苦雨之地》,論文「以書寫解放自然系列」三冊。

曾六度獲《中國時報》「開卷」中文創作類年度好書,入圍曼布克國際獎(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愛彌爾‧吉美亞洲文學獎(Prix Émile Guimet de littérature asiatique),獲法國島嶼文學小說獎(Prix du livre insulaire)、日本書店大獎翻譯類第三名、《Time Out Beijing》「百年來最佳中文小說」、《亞洲週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說、臺北國際書展小說大獎、臺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金鼎獎年度最佳圖書等。作品已售出十餘國版權。

吳明益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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