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成為黑洞
諾拉決定自殺的七小時前,她彷彿正經歷自由落體,而且找不到人傾訴。
她最終的希望落在她之前最好的朋友伊琪身上。伊琪如今遠在距離一萬公里外的澳洲。她們兩人關係已落入冰點。
她拿出手機,傳訊給伊琪。
嗨,伊琪,好久沒聊天了。好想念你,朋友。近況如何,期待聽到你的消息。X
她又加了另一個「X」,代表獻上親吻,並按下傳送。
不到一分鐘,伊琪已讀。諾拉等待螢幕出現三個點,代表對方打字中,但卻沒看到。
她經過電影院,今晚上播映萊恩.貝里的新電影。那是一部老掉牙的西部浪漫喜劇,片名叫《最後機會酒館》。
萊恩.貝里的臉彷彿洞悉人生深奧且重要的道理。自從諾拉在電視上看到他在《雅典人》中飾演時時沉思的柏拉圖,並在訪談中說自己對哲學略有研究,她便深深愛上他。她曾幻想兩人在他西好萊塢按摩浴缸的濛濛蒸氣中,深談亨利.大衛.梭羅的思想。
「自信朝著夢想的方向前進。」梭羅曾說,「活你想像中的人生。」
梭羅是她最喜歡研究的哲學家。但誰真能自信朝著自己夢想的方向前進?唯獨梭羅。他住到森林中,和外在世界斷絕聯繫,坐在大自然中,寫作、劈柴和釣魚。但兩世紀之前,在麻州康科德的生活,可能比貝德福郡貝德福市的現代生活簡單許多。
也許沒那麼簡單。
也許其實她真的很爛,人生一團糟。
好幾個小時過去。她想找個目標,找到讓自己存在的理由。但她一無所獲。兩天前她把幫班納傑先生拿藥當作小目標,現在她甚至連這都放棄了。她想給遊民一些錢,卻發現自己身無分文。
「開心點,親愛的,未來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有人說。
她在心底對自己說,什麼都沒發生,那正是問題所在。
反物質
她決定自殺的五小時前,正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的手機震動。
也許是伊琪。也許拉維要哥哥和她聯絡。
都不是。
「喔,嗨,朵琳。」
朵琳的聲音激動:「你在哪裡?」
她全忘了。現在幾點了?
「我今天過得真的很糟。對不起。」
「我們在你公寓外頭等了一小時。」
「我回去還是可以教里歐。再五分鐘就到了。」
「太晚了。他接下來要和他爸在一起三天。」
「喔,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她的道歉像瀑布一樣從口中傾瀉。她彷彿在內心溺水。
「老實說,諾拉,他在考慮放棄。」
「但他彈得很好。」
「他真的很喜歡。但他太忙了,又要考試、又要和朋友玩、又要打美式足球。有些事勢必要放棄……」
「他真的很有天分。我已經教到他能彈蕭邦了。拜託——」
電話另一頭傳來深深的嘆息。「再見,諾拉。」
諾拉想像地面裂開,自己落入地殼、地函,最後直入地核,壓縮成堅硬、毫無感覺的金屬。
***
諾拉決定自殺的四個小時前,她經過年邁的鄰居班納傑先生。
班納傑先生八十四歲。他身子很虛弱,但臀部手術之後,稍微能行動。
「外頭天氣很糟,對吧?」
「對。」諾拉喃喃說。
他望向花床。「不過鳶尾花開了。」
諾拉望向紫色的花朵,擠出笑容,心裡不覺得花朵能給她任何安慰。
班納傑先生眼鏡後的雙眼疲憊。他站在門口,掏著鑰匙,手上拿著購物袋,裡頭裝著一瓶牛奶,這似乎對他來說太重了。很難得看到他出門。諾拉住到這裡第一個月曾拜訪他,幫他設定線上日常用品購物網站。
「喔。」他現在說,「我有好消息。我不需要你幫我拿藥了。藥劑師搬到附近,他說他會順便幫我把藥拿來。」
諾拉想回答,卻說不出話。於是她點點頭。
就這樣了。沒人需要她。對宇宙而言,她的存在是多餘的。
她進到公寓,四下寂靜。房裡都是貓食的氣味,伏爾泰的貓碗仍在地上,飼料仍剩一半。
她倒杯水,吞下兩顆抗憂鬱藥,盯著剩下的藥沉思。
她決定自殺前三小時,全身發疼,滿心懊悔,彷彿她腦中的絕望也擴散到身體和四肢,彷彿占領身體每一寸。
這時諾拉想起,少了她,所有人都過得更好。靠近黑洞之後,重力會將你拉入冰冷黑暗的現實之中。
思緒一波波襲來,腦袋彷彿抽了筋,她全身好不舒服,難以忍受,又無法忽略。
諾拉看了看社群軟體。沒有訊息、留言和追蹤,也沒有好友邀請。她彷彿是自怨自艾的反物質。
她點開IG,看到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懂得該如何生活。她在臉書上隨手留下一段話,其實她甚至不大用臉書了。
她決定自殺前兩小時,她打開一瓶紅酒。
以前的哲學教科書在她上方,那是大學時期留下的鬼魂,當時人生仍充滿可能性。房裡有株斑葉尤加,還有三盆小巧方正的仙人掌。她想像自己如果是無心的生命形體,成天在盆栽中過活,可能比較容易。
她坐到小型電子琴前,但沒彈奏任何樂曲。她想起自己坐在里歐身旁,教他彈蕭邦E小調前奏曲的時光。物換星移,快樂的日子也變得令人心痛。
音樂家常有一個說法,鋼琴上沒有一個音是錯的。但她的人生卻是一連串刺耳的音符。這首曲子原本能悅耳動聽,現在卻事與願違。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她望著空蕩蕩的房間。
喝完酒,她突然恍然大悟。她不適合這段人生。
她的每一步都是錯誤,每一個決定都是災難,每一天都離她想成為的自己更遠。
游泳選手、音樂家、哲學家、妻子、旅人、冰河學家、快樂、被愛。
一無所成。
她甚至當不好「貓飼主」,或「一週一小時的鋼琴家教」,或「能聊天的人類」。
藥沒效。
她喝完酒。喝完了整瓶酒。
「我想你。」她朝空氣說,彷彿她愛過的每個人的靈魂都和她在房中。
諾拉打電話給哥哥,他沒接,她便留了言。
「我愛你,喬。我只是希望你知道這點。你其實也無能為力。這是我自己的問題。謝謝你是我哥哥。我愛你。拜。」
外頭又開始下雨,窗簾已拉開,她坐在原地,望著窗玻璃上的雨滴。
時間是十一點二十二分。
她心裡只有一件事確定。她不想活到明天。她站起身,拿起一支筆和一張紙。
她決定,現在自殺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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