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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剝奪妳這麼多人生,我很抱歉。」專訪謝凱特《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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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散文寫作,常見從距離近的人事物著手,於是家庭題材經常被端上檯面,但要如何斟酌下筆,絕非易事,一如料理,愈是簡單的食材,往往最考驗真功夫。偏偏青年作家謝凱特,毫不遲疑就鎖定以父母做為深描的對象,繼獲得2019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獎」首獎的《我的蟻人父親》後,時隔兩年,再推出新作《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他重建媽媽的少女時代與蜿蜒心事,慢慢靠近媽媽本來的面目和情懷,字句裡流淌著對母親的疼惜。

我的蟻人父親

我的蟻人父親

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

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

對謝凱特來說,書寫雙親,目的是要將自己跟他們稍微做個「切割」,在彼此間畫上一道界線,標示出他已是一個獨立的大人。當初寫完父親,母親頗不是滋味地問:「怎麼沒寫我?」謝凱特發現,母子黏著感太強,要在心理層面上跟母親切斷關係非常困難。不若有些台灣傳統父親跟家人並無太大連結,宛如家裡的局外人,母親往往是一家實質的掌舵者,全面入侵生活。隨著孩子出世,母親的焦點從先生轉向子女,無形中也產生一種緊張關係,「當小孩長大,不想被管束,要怎麼跟媽媽說,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妳不要來干涉我的人生?」謝凱特認為,要母親放手很難,要孩子當著母親的面說出這番話也很殘忍。

「為了家庭,我媽放棄看小說、彈吉他,她後來有一陣子生活得很沒勁,沒辦法做自己喜歡的事。從我小學到大學,她都很努力在工作,沒有自己的生活。」書寫過程中,謝凱特試圖把母親拉到一個跟自己對等的狀態,進而思索她為什麼是這樣一個人、小時候的成長經歷又是如何。



我娘

我娘

當時出版《我的蟻人父親》曾合作過的編輯陳夏民正在企劃表演創作者又仁《我娘》,便建議謝凱特也可以嘗試跟母親通信。謝凱特說,「我讀了《我娘》很羨慕,又仁跟他媽媽的關係很緊密。但我試過跟媽媽通信,最後收進書中的,只有一張照片,和一封媽媽的信。」

謝凱特母親信中常憶述兒時的事,她父母早逝,六七個兄弟姊妹相依為命,彼此拉拔長大,她雖得起個大早燒柴火、張羅早餐,還要照顧弟妹,卻很快樂。「她小時候的家庭狀態很緊密,反觀現在,爸爸、哥哥、我三人並不相熟,我跟哥哥還要透過共同的理髮師才知道彼此近況,媽媽其實非常失落。我覺得媽媽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下並不快樂,感受得到她的委屈。」母親從一個家庭遷徙到另一個家庭,從一個文藝少女瞬間切換成妻子、母親、媳婦多重角色,在冷與熱之間交戰,謝凱特經常一邊讀著母親的來信,一邊掉眼淚。

有一次,謝凱特認真問母親,為何老愛強調「做小姐」的時候?原以為是想炫耀當年勇,沒想到母親傳訊回他:「想念做小姐的時陣,只是想念那個自由自在,沒煩沒惱的日子。

「聽到那句話我很難過,我們之於她是累贅。」謝凱特難掩歉疚。「我覺得舊式教育把母愛過度誇大了,一再形塑母親很偉大、奮不顧身守護孩子的形象,把這種責任壓在母親身上,是壓力,也不公平。」謝凱特前後一年多跟母親通了十來封信,最後並未全數收錄至新書裡,他笑稱這是一個失敗的計畫,「本來我期待媽媽寫出一些很現代、很政治正確的話,比方女性要獨立自主、女性不是為了生小孩……我問她有沒有後悔過生小孩?她說不會,生小孩是很快樂的事。我心想,完了,那我這一段要怎麼寫?」儘管與自己的預設立場不符,但至少更認識了母親做為一個人,曾經有過的風華與想望。對應自身現況,他對於母親懷念的「自由」感觸尤深,這些年他走進一段穩定的關係,難免也想念曾經自由不受拘束的時刻。



早在謝凱特讀國中時,母親就窺看他的日記,對他的性向知悉一二,但母親獨自隱藏消化了數年,終於有一天,鼓起勇氣問:「你喜歡男生嗎?」出櫃後,母親內心幾經轉折,一方面帶兒子去買一些男孩子氣的衣服,暗自希望他有機會「變好」;另一方面,知道兒子嫌棄自己外貌,還教他使用雙眼皮貼、為他挽面。謝凱特說,「我相信媽媽也很掙扎,什麼叫做『為小孩好』、什麼叫做給小孩他喜歡的東西,這兩者是矛盾的,但我媽都想做。」

在謝凱特心目中,媽媽很能幹,他甚至幻想可以成為像媽媽一樣的人。從小母親就常把他帶在身邊做家事、煮飯調味、去市場買菜,自然而然學會操持家務。也因著他的性向,有時難免困惑,在家中究竟要扮演兒子或女兒的角色?他從父母身上學到很多,但也有不認同之處,譬如,他不想跟爸爸一樣去做工,也不想吐出粗魯的言辭。

「寫爸媽很大的意義在於此,我想釐清從他們身上繼承而來什麼。不管雷同或反其道而行。」謝凱特援引作家言叔夏的比喻,「寫家庭、寫父母,有時會有一個很『安全的降落』。」亦即寫作者透過書寫,得以宣洩淨化,彷彿昭告:即便經歷過這麼多不堪和孤獨,我們仍舊好好在一起,甚至感情更好了一些。但,真的是這樣嗎?

「很多作家寫作的目的,不是為了解決某個現實中的狀況,我寫媽媽,也不是為了讓母子關係更好,我只是在想,當時為什麼會那樣?媽媽會看我的文章,看完後關係有沒有比較好我不知道。現實中怎樣都不是我企求的,我寫作只是在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而已。」母親看了書,會跟他爭辯事實並非如他所描述,但對謝凱特來說,他無意處理現實中的問題,「我寫這些東西不是要跟父母說話,而是跟我自己說話。」

 
聽起來謝凱特好像十足冷冽疏離,其實不然。他坦承,書寫家庭題材是痛苦的,因為那是「禁地」,「對別人誠實沒有意義,對自己誠實才有意義。書中每一篇都很難下筆,難在於我有沒有勇氣去面對媽媽的真心話──她說『想念做小姐的時陣那個自由自在的日子』?那意味著我要承認,我們小孩子綁住她很多。

謝凱特從前跟家人同住時,時有齟齬,決意搬出來後,他練習如何拉開距離,在彼此都舒坦的狀態下重啟溝通。過去習慣被綁住的母親,也開始學著過自己的生活,謝凱特最期待的,是媽媽能卸下「母親」的角色重擔,以一個「獨立的人」的身分活著,不再只把焦點環繞在兒子身上,而是能夠自在地聊聊自己的退休生活,「我希望她過得很有滋味,也把那些滋味跟我分享。」

如果要給媽媽一句話,會是什麼呢?謝凱特頓了一下,身子不自覺縮至牆緣,片刻間目光迷離,「要跟媽媽講一句話啊?我會想哭耶……我想說:媽媽,剝奪妳這麼多人生,我很抱歉。

縱使謝凱特一開始書寫媽媽的初衷是為了「切割」,但切割並不是遺棄,他只是希望還給媽媽曾經有過的自由。



 謝凱特作品 

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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