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讀者對於湊佳苗老師應不陌生。自《告白》伊始,十幾年下來,湊佳苗筆耕不輟,穩定交出會讓人打從心底響起「咚鏘」聲的作品(此語來自《告白》的經典台詞:「我聽見重要的東西消失的聲音,不是啪嚓,是咚鏘!」)。她尤其精於描繪角色心境與動機,人性所張成的大網如何包羅每一人物,形成緊湊的情節。而這本《落日》,讀者仍可以讀取到許多湊佳苗擅長的元素:兒時的真摯情誼,女女之間的辜負與成全,令人幾欲窒息的親族關係,日本社會講究的「人我界線」如何綿延成恰如其分的禮節與惡意。這向來是讀者在閱讀湊佳苗書寫中,所能得到的至高享受:我們浸潤在作者以文字、情節鋪陳的人性實驗,目睹裡頭的男女如何摔下深谷,或僥倖行過生命中的惡水。我們心思隨之起伏,卻能毫髮無傷。
而在《落日》中,湊佳苗處理了一個饒富深意的問題:「創作者的心,長成什麼樣?」兩位主角分別是大放異彩的新銳導演長谷部香,與迷惘的編劇千尋。香跟千尋在外表、成就等眾多方面存有懸殊的落差,卻因同樣出身於笹塚町而有了聯繫。香邀請千尋一同去「看見」多年前鎮上一樁駭人事件:繭居多年的青年刺死妹妹以後,放火燒了全家,導致父母、妹妹三死的慘案。看似養尊處優的香,原來童年飽受母親惡待,若表現不如期望,就會被母親驅趕到陽台。香一次意外發現,隔壁立田家的陽台上,也有一位與自己命運相若的孩童。即使兩個幼童僅能伸手穿過窄小的隔板縫隙,以敲擊、描寫圖樣與簡單的文字來「對話」,但對於年幼的他們來說,單單是「噢,你也在這裡」的確認,就能帶來無盡的撫慰。
香篤信那雙小手屬於立石沙良,也就是案件中被手刃的妹妹。香企圖以還原「立石沙良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建構出笹塚町命案的真相。有趣的是,香的創作動機起初並沒有打動千尋。對千尋而言,香的邀約是個兩難,她或可藉由香的名氣與地位,再次展現鋒芒,但她對於命案、笹塚町這個小鎮,也懷抱著難言之隱。香初次照會,把千尋誤認成千尋的姊姊,更是勾動了千尋壓抑經年的沉沉心事。同為創作者,香跟千尋駐足的位置不同,事件撥弄她們心弦的程度也有別。兩人初始的交涉與不對盤,就增添了張力與景深。
要看見一件事,得仰賴雙眼,以及大腦。眼睛把可見光轉化成能被傳遞的訊息,經過大腦層層處理,二維投射方被重構成三維的世界。這中間的處理過程,若借用湊佳苗老師的語言,差可擬為「看」跟「瞭解」之間,或云「事實」與「真相」之間的距離。兩位主角的任務正好互相映照:香「看見」的,真能代表全景嗎;而千尋是否始終抗拒睜開眼睛,去看見早已在靜候多年的現實?抽絲剝繭的路上,他們互為彼此的雙眼與腦,訪問的人多了一個,觀點嶄新了幾分,他們就得以再次「校正」那個僅能夠在心中具現的三維世界。真相會受到感情的渲染,事實逐步地水落石出,也會反過來影響感情的質地,在這個無盡循環、連動的週期,香跟千尋都得從起點離開,一步步走向最終的結論。書中「夕陽」二字出現了數十次,參差錯落於不同時空、人物與心緒,讀者不妨仔細感受每一時機,見證日復一日、緩緩沉入大海的落日,以其不變本質,伴同角色領略了人情世故的萬變。
湊佳苗討論了驅動創作者的慾望,我也想問,為什麼千百年來,人類對於故事的熱愛始終不墜?答案或許包含:我們對於自己目光所及,並不完全滿足。我們跟香和千尋一樣,既想擁抱成見,又矛盾地想蒐集更多可能性。也許最終只有一至理能令我們心悅誠服:無論如何,生命實則存有繁星般廣袤的可能性。你還來得及改變。你還來得及。
作者簡介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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