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雪伊忘記一本書,回學校去拿,艾德華獨自站在馬路邊。校車已經出發了,停車場上只有零星的幾輛車。聖誕假期快到了。艾德華穿著橘色大衣瑟瑟發抖,因為尺寸太大,所以大衣有太多讓風鑽進去的地方。他彎腰搔搔小腿,那道疤進入新的癒合階段,讓他很不舒服。今天早上他醒來時,疤痕感覺像噘起的嘴,他盡可能輕輕抓,以免刺激太薄的皮膚。
他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嗨,艾德華──你不認識我,我的名字叫蓋瑞。」
艾德華失去平衡,好不容易才沒摔倒。他站穩之後,看到一個中年男子站在距離幾步的地方,穿著牛仔褲和厚毛衣。
「我的女朋友在那班飛機上。」那個人鏡片後的眼睛眨了眨,他的頭髮是暗金色,留著落腮鬍。「對不起,我不該打擾你。我從加州開車過來。你的遭遇讓我肅然起敬。」他說。
艾德華看看四周,附近沒有別人。
「我想知道,你在飛機上有見過我的女朋友嗎?我研究過座位表,她的座位應該和你很近。大家都說是因為座位的位置剛好,你才能倖免於難。琳達的座位很接近,大概往前兩排,在走道另一邊。」
艾德華吞嚥一下。他聽見自己說:「她長什麼樣子?」
「她二十五歲,白人,或許沒必要說。不過以前我的一個教授說過,如果不說白人是白人,那也是一種歧視,因為我們都會說黑人是黑人,她的頭髮是金色。」他猛眨眼睛。「等一下,我怎麼這麼白癡?」
他從口袋拿出手機,滑了一下之後,塞到艾德華面前,因為動作太快,艾德華縮了一下,然後才看清楚照片中的年輕女子。她微笑看著鏡頭,坐在公園長凳上,上衣好像整件都是蕾絲。
艾德華感覺心中有個東西抽動。他想起麥克醫生問,當你的記憶浮現的時候,是想起在飛機上的事,還是以前的事?他很努力只想起以前的事,但這個女人的照片讓他無法這麼做。他確實記得她,她坐在他們前面的幾排,她和喬登一起排隊等廁所。經過他們的座位時,她曾對艾德華微笑,和照片上有相同的笑容。
現在手中拿著照片,蓋瑞似乎冷靜一點了。「我打算那天要求婚的,我帶著求婚戒指去機場接她。」他說。
「我看過她。」艾德華說,他努力猜想大人會想聽什麼。「她感覺人很好。她好像很激動、很開心。」
從那個人的表情他看得出來,他猜對了。「謝謝你。」蓋瑞說。
艾德華發抖,雙手深深藏在大衣口袋裡。「你特地開這麼久的車,就是為了來問這件事?」
蓋瑞點頭。「工作的地方強迫我休假,所以我只能整天坐在家裡喝雪碧,寫下所有我想知道答案的問題。我快把自己逼瘋了,我突然想到你可以回答其中的一個問題,所以我就開車出發了。」
艾德華想,很合理。
「我不知道這樣問會不會很沒禮貌。」蓋瑞再次迅速眨眼。「不過,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自從艾德華在醫院醒來後,經常有人問他好不好,這個問題總是讓他很不舒服。蕾西、護士、醫生、老師──所有人的語氣都帶著期待。他看得出來人們問題之外的盼望,他們有多希望他說他很好。艾德華很驚訝地發現,這個在停車場和他對話的陌生人問他好不好,他竟然不介意。他看得出來,蓋瑞並沒有預期他要怎麼回答,他只想聽到實話,或許就是因為這樣,艾德華才覺得能夠自在地說出實話。
「不太好。」他說。他停頓一下,然後又問:「你呢?」
蓋瑞謹慎地看他一眼,然後說:「不好。」
他們在寒風中沉默了一下。
蓋瑞說:「問題在於,我一直相信我無法在陸地上正常地生活、結婚生子,但認識琳達之後我才改變想法。認識她之前,我完全不想結婚成家。」
他閉上眼睛一下,艾德華在蓋瑞臉上看出痛苦的痕跡,因為失去摯愛而留下的痕跡,艾德華整個人滿是這種痕跡,他因為同病相憐而顫抖。
「不過,我很高興有機會和你說話。現在,這一刻,是我這幾個月來感覺最好的時候。」蓋瑞點頭,彷彿贊同自己的話。「艾德華,謝謝你願意和我說話。」他轉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艾德華說。
蓋瑞停下腳步轉身。
「你現在就要開車回加州了嗎?」
「對。」蓋瑞說。「我研究鯨魚──牠們在等我。」
鯨魚在等他,艾德華想著,過了幾個星期,他才發現這句話有多怪。他目送蓋瑞上車離去,雪伊出來了,他們一起走路回家。
艾德華想著,晚一點再告訴她剛才的事。他會告訴她的,不過是在回家的路上。他的疤不停抽動,冷空氣卡住他的喉嚨。他想著金髮的小姐和鯨魚,很擔心要是企圖找出恰當的詞彙,他會崩解成音節,成為空氣粒子,甚至成為四周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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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紐約大學藝術創作碩士。目前擔任文學雜誌《One Story》的副主編,並在多個學校教授創意寫作課程,包括布魯克林學院、新紐約成人教育與專業研究學院、高譚作家工作坊。目前與丈夫和兩個兒子定居紐約布魯克林。
作者官網:annnapolitano.com/
作者推特:napolitano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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