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樂讀《Shine》：少女時代，我少女時代捨不得翻過去的一頁-吳曉樂-作家讀書筆記-OKAPI閱讀生活誌

把鄭秀妍「前少女時代成員」的身分給擱置在一旁，不做他想地閱讀《Shine》，我恐怕是辦不成的，或云，即使我宣稱自己做到了，也不一定可信。怎麼說好呢，少女時代在我的心目中，是繁華似錦的追星起源啊。從《Genie》入坑起算，有好幾年，我的生活週期隨著女孩們的回歸與蟄伏而起落，數著她們在各大音樂平台的戰功，跟朋友們分析她們曲風與服裝的整體概念，愛屋及烏地迷上f(x)和SM其他團體，逐步地被韓流席捲而入。投入的情感太多，對於韓國演藝圈的負面新聞面前毫無抵抗力，一次又一次地學習到：怦然心動也可以，但別把一切想得太天真。

Shine

少女時代 / 第二張迷你專輯說出你願望

打開《Shine》之前，我想起2014年九月七上八下的心情，Jessica要離開少女時代了，真相成了羅生門，流言蜚語不斷，粉絲們只能從有限的資料中拼湊與分配雙方的責任比例。從此，Jessica成了一個曖昧的、不再中性的字眼，如此矛盾的情結，也延伸到《Shine》這本書。從「自傳式小說」五個字就引起了話題（或爭議），有人認為鄭秀妍消費、甚至再次傷害了少女時代；也有人支持她的創作，認為「人生的青春都在少女時代，繞過不提也會被人抨擊矯情吧」，我懷抱複雜的心思，翻開了《Shine》，幾乎是第一段，鄭秀妍就以作家的身分說服了我。

抬頭挺胸，雙腿交疊。肚子收緊，肩膀打直，露出微笑，好像全世界都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在腦中默背我們的口號，等著相機鏡頭掃過我的臉。我擦著粉紅色唇膏的嘴角，勾出一個完美，像是在說「把所有祕密告訴我吧」的微笑。

但你絕對不該這麼做。人們總是會說，三個人是無法保守祕密的，除非其中有兩個人死了。嗯，這點在我的世界中是百分之百的真理。在這裡，你永遠活在他人的目光之下，而你的祕密總有一天會害死你。或者說，會毀了你發光發熱的機會。

故事以九個女孩一字排開接受模擬訪問為開場。財閥出身的成員米娜，不僅挑剔起女主角瑞秋的表現，也攻擊她的韓裔美國人身分，其他成員紛紛跟進，加入排擠瑞秋的行列。你可能要為上述設定感到不安，瑞秋有太多背景與鄭秀妍重疊，讓人不禁動起「替人對號入座」的心眼。很快地，主題自「九個女孩的勾心鬥角」轉開，筆直切入本書主題「瑞秋做為練習生，在出道前的日子」，你後知後覺，鄭秀妍原來想講的是，「偶像最初的最初的故事」。故事的場景發生於DB娛樂，是個致力於培養出「完美無瑕」偶像的公司。練習生們放棄了所有能放棄的事物，只為了在舞台上發光發熱，天團「Electric Flower」隊長康基娜是每個女孩夢寐以求的地位。

我是最好的那一個？還是被遺忘在陰影之中？

這是瑞秋在起初拋出的問題。練習生的卑微與弱勢，早已不是祕密。嚴格的體態管理跟飲食控制，長時間、高強度的練習，每期總檢討所伴隨的強大壓力。為了把握時間，練習生住在宿舍，與家人也只維持著低度的聯繫。DB的老闆魯先生不只一次強調「大家庭的精神」，每個人都是為了DB而存在，即使是當紅藝人，也僅止於比較珍貴的棋子。千方百計擠入重點栽培人物，享受榮光同時，也得接受升級版的羞辱與處置，若眼前有糖果，鞭子就在不遠處。書中列舉了訓練員對練習生言語上跟肢體上的處罰，我必須說，每一項都很「可觀」，讀者甚至會佩服這些訓練員的創意，但你絕對不想發生在自己身上。

練習生們擱置了學業、犧牲了家庭跟愛情，但在公司面前，卻手無寸鐵、孤立無援。瑞秋的好友增田明里即唯一對比，她天賦秀異，在DB苦熬多年，卻始終是舞台一隅的幽靈。書中有一段話道盡了練習生的無助，「在練習生的圈子，天賦就只能幫你這麼多了」，每個人都近乎完美，你稍有閃失就會與出道擦肩而過。瑞秋死對頭米娜這角色，也反映出韓國財閥伸手進入娛樂圈的現象，她的家族在韓國擁有呼風喚雨的地位，在父親的助陣下，米娜比其他練習生更容易進入魯先生的視野，但家族的庇蔭是把雙面刃，若表現不佳，米娜也得承受來自公司與父親的雙重羞辱。《Shine》還原了「台下十年功」的全輿圖，也把韓國社會的結構織入了情節之中。

中間者的兩難

在DB，瑞秋屢屢被提醒她的「外國人」身分，在美國，瑞秋卻遭遇了被視為「他者」、種族歧視的困境。美國文化跟韓國文化，個人主義跟群己主義的碰撞，瑞秋始終迴避不了歸屬感的問題。瑞秋母親認同美國文化，不解女兒為什麼選擇如此「不人道」的產業，而為了讓瑞秋回首爾受訓，一家人舉家遷徙至首爾，面對職涯的起伏，承受適應不良的苦果。瑞秋的母親把姐妹倆送進要價不貲的國際學校，讓瑞秋保有升學的退路，除了演藝圈，書中另一關鍵場所就是瑞秋就讀的國際學校，讀者將再一次感受到，比較是不會停止的，演藝圈有一套縝密的、給人估量價值的系統，國際學校何嘗不是如此。讓人聯想到作家陳慶德對於韓國的觀察，始終沒有遠離「他人即地獄」的主軸（這本書也讓人聯想到《Gossip Girl》，每個角色不是鑲金就是包銀，中產階級在這裡也只是麻油菜籽命）。

他人即地獄：韓國人寂靜的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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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還有一要角，即DB娛樂的重點新人李傑森。韓國演藝圈多半採取「零容忍禁愛令」（但他們零容忍的範疇也不只這一部分），畢竟，偶像跟粉絲之間的「戀愛感」向來是很珍貴的張力。書中設計了李傑森與瑞秋的火花，讀者將再次換個濾鏡，再次感受到偶像的桎梏，「偶像得融入他的人設，至於他實際上的想法與需要，並不重要。」而韓國高度父權的社會，更是渲染到演藝文化，同樣一件事，女偶像要面臨的風險比男偶像要高上數倍。

有趣的是，李傑森出現以後，整部小說畫風一變，增添不少青少年羅曼史的色彩，女主角原本果敢俐落的個性，冷不防變得有些傻氣（很多片段讓我想到《暮光之城》跟《格雷的五十道陰影》），當我懷疑這麼多散發著粉紅泡泡的情節是否會削弱小說的張力時，立即被後續劇情的急轉直下給嚇得錯愕不已，恍然大悟，自己被作者給擺了一道。

偶像是為了什麼站在台上？

為了站在舞台上，把「自我」壓縮到這種程度「值得嗎」？是書中揮之不去的叩問。當你逐漸被高層看見，也表示公司對你的控制將是「無微不至」，全方位的藝人表示全方位都在公司的掌握中。當瑞秋看到一線明星康基娜，私底下仍對於自身的未來充滿了無力跟惶恐。瑞秋的媽媽深諳演藝圈的殘忍本質，不惜直言「這個產業會害死你」，瑞秋倒也堅守著「為了璀璨，不能考慮兼顧人生」，不願放掉出道的可能性。「反派」米娜乍看令人生厭，但她從頭到尾付出的努力（跟心機）也讓人不敢小覷她對於舞台的感情。

李傑森在初照面時，告誡瑞秋的道理，更是偶像許多不敢坦承的真相：「被八卦或許讓人心煩甚至痛苦，但若沒有人製造與你有關的八卦，你也不會比想像得快樂。」

張愛玲說，「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明知一切如此扭曲、令人窒息，仍然這麼多人一心嚮往擠進這小小的窄門，究竟是什麼支撐著這些角色，步步為營，只為了踏上舞台？在書中，瑞秋往往是以召喚童年時愉悅哼歌的記憶，來克服在眾人面前表演的恐懼。那時，她不是偶像明星，只是一個單純對音樂掏心掏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