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扭蛋機】不是裝可愛，古人也愛用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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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生的學習單。（圖 / 趙啟麟提供）

看著小孩帶回家的國語學習單，喔喔，原來小二的重點是學疊字啊。滿合理的，這應該是很多幼兒最早學會的「修辭技巧」吧。

我：「疊字很簡單啊，吃飯飯，睡覺覺，拿包包，路上看到狗狗、喵喵。」
小：「不能這樣寫啦，老師說小寶寶才會這樣講話，你可以說看到『小狗』，如果你知道那是哪種狗，也可以直接說看到什麼狗。」

可惡，竟然被小學生糾正了，我嚇到吃手手。好吧，那來念一首好多好多疊字的詞。

〈菩薩蠻〉 敦煌曲子詞
霏霏點點迴塘雨，雙雙隻隻鴛鴦語。灼灼野花香，依依金柳黃。
盈盈江上女，兩兩溪邊舞。皎皎綺羅光，輕輕雲粉妝。

「這首妳應該很多字都認識了。」
她馬上指出：「霏霏、盈盈，這是我的好朋友！」
很好，我們一句一句解釋。
「霏霏」是綿綿細雨的樣子，這個人到了這個彎彎曲曲的池塘邊，遇到了霏霏點點的小雨。但是呢，池塘裡一雙雙一隻隻的鴛鴦，還是很高興的講話唱歌。
小：「鴛鴦是什麼？」
那是一種喜歡游泳的水鳥。水裡有鴛鴦，那岸邊有什麼呢？「灼灼」是形容花很鮮豔，「依依」是形容柳枝柔順，他看到岸邊開滿了鮮豔的野花，柳樹上也冒出了金黃色柔嫩的柳條，所以這一定是春天了。
「盈盈」是形容女生很輕盈美麗。
小孩馬上插話：「就是說我的好朋友！」真好，可以說得這麼坦率，到底我們是幾歲之後才學會忌妒又吝於讚美的？
後來可能雨停了，他看到溪邊有三三兩兩的漂亮女生在跳舞。「皎皎」是白白亮亮的樣子，這些女生用絲綢做的美麗衣服閃閃發亮，臉上的妝輕輕淡淡的，像是粉嫩的雲。
我：「這十組疊字，妳最喜歡哪一個？」
小：「鴛鴦。」
我：「蛤？鴛鴦又不是疊字。」
小：「是啊，你看這兩個字都有鳥。」
好吧。

以下小孩就不一定聽得懂了。

這首詞出現在考古出土的「敦煌曲子詞」中，作者不詳，應該是唐末到五代之間的作品。可以看得出來，這首詞很受到《詩經》和《古詩十九首》的影響，所以不要對小女孩解釋得太清楚，那個平行世界都在談戀愛，沒有人是單純散步、跳舞的。

• 上片「霏霏點點迴塘雨，雙雙隻隻鴛鴦語。灼灼野花香，依依金柳黃。」

用「灼灼」形容野花，用「依依」形容楊柳，用「霏霏」形容細雨綿綿，皆出自《詩經》。《詩經．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花開得如此豐美，這位宜室宜家的姑娘要出嫁了。《詩經．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昔日從軍時，正是春天楊柳依依的景象；今天回家時，則是雨雪霏霏的冬天。終年在外征戰，非常想家。

這些都是《詩經》中著名的疊字，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物色》中就說，過了一千年，形容這些景象時仍然找不到更好的詞：「『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ㄍㄠ ˇ）為出日之容 （註1），『瀌瀌』擬雨雪之狀（註2），『喈喈』逐黃鳥之聲（註3），『喓喓』（ㄧㄠ）學草蟲之韻（註4）……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

因此，這首〈菩薩蠻〉的上片雖然只是描述池塘的自然景象，但看到這些疊字，就知道作者已經春心萌發了。再往下看，果然吧，進入《古詩十九首》的世界，那就更沒辦法好好跟小孩解釋了。

• 下片「盈盈江上女，兩兩溪邊舞。皎皎綺羅光，輕輕雲粉妝。」

在這首詞之前，於詩中同時使用「盈盈」、「皎皎」，最著名的是下面這兩首：

〈古詩十九首〉之二
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河畔的芳草青青茂盛，園中的楊柳鬱鬱蔥蔥。在這美好的春光裡，小樓上有個美人兒站在窗邊，膚色潔白如明月。她的紅粉妝容非常美麗，她的手指纖細柔美。她曾是青樓倡女，如今雖已嫁做人婦，但丈夫長期在外飄蕩。飄蕩的丈夫不歸家，只教她獨守空床，寂寞難耐。

〈古詩十九首〉之十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纎纎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牽牛星在遙遠的那一頭，明亮的織女星在銀河的這一頭。織女伸出纖纖素手（古人對手指相當執著啊），雖然將紡織機操作得札札聲響，卻一整天也織不好一匹布，只能終日淚如雨下。銀河雖然既清又淺，但是兩人的鴻溝卻是無法跨越。隔著這條清澈的銀河，他們音信斷絕，只能含情脈脈地望著另一頭。

全部都是思婦的故事啊！

《古詩十九首》和《詩經》都是古代文人的入門讀物，因此寫作時，同時使用「灼灼」、「依依」、「霏霏」，以及「盈盈」、「皎皎」就不可能是巧合。而且《古詩十九首》的這兩首也以大量使用疊字聞名（各有六句）。因此可以理解這首〈菩薩蠻〉的不知名作者，乃是刻意借用古詩的字面，不過寫得比較含蓄，只照字面閱讀，仍可以當成只是一場春天郊遊的即景（所以才可以帶小學生念囉），這些疊字能帶來多少春心蕩漾的聯想，就看個人領悟了。

有首宋詞跟這首〈菩薩蠻〉的情境相似，都是水畔細雨，而且也句句都用了疊字，可以一併參考。不過這首詞雖然表面上只是寫飲宴場合（杯觴、流霞都是酒）賞荷花（水芝、紅衣都是荷花），但是又「裊裊」、「脈脈」又「盈盈」的，不要相信事情有這麼單純：

〈卜算子〉 葛立方
裊裊水芝紅，脈脈蒹葭浦。淅淅西風淡淡煙，幾點疏疏雨。
草草展杯觴，對此盈盈女。葉葉紅衣當酒船，細細流霞舉。

最後，如果只討論知名度（不考慮小學生適不適合念），那詩詞中使用疊字最著名的一首，一定是李清照這首了，不解釋：

〈聲聲慢〉 李清照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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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詩經．衛風．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back 
註2：《詩經．小雅．角弓》：「雨雪瀌瀌，見晛曰消。」 back 
註3：《詩經．周南．葛覃》：「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back 
註4：《詩經．召南．草蟲》：「喓喓草蟲，趯趯阜螽。」 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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