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回憶令我心痛。」她的語言簡單直白,像是一覽無遺。但若真的一句一句讀下去,卻像踏著浮冰過海。讀者踏足寬廣堅硬的白色冰面,整個人的重量踩上去,句子和句子立刻脫鉤、滑開,冰裂千里,露出底下深不見底、黑暗險惡的冰洋。句子的意義全然改觀。
美國作家伊麗莎白.斯特勞特(Elizabeth Strout)繼短篇小說集《生活是頭安靜的獸》後,長篇小說《不良品》始於紐約女作家露西回憶,多年前闌尾手術惡化,住院九週,眺望窗外人行道,年輕女子們春裝飛揚。同樣年輕的露西卻形銷骨立,渴望出院回到人行道上,像正常人那樣理直氣壯享受人生。
在在使人想起張愛玲小說〈花凋〉:長年臥病的少女川嫦,從路人表情才知自己竟已瘦得駭人,她試鞋感覺新鞋夠牢靠可以穿兩三年,憧憬病好了胖起來還要減肥,三星期後病死。《不良品》是她活下來的版本,同樣透過她的思維、反應,寫她的異常家庭。讀者不得不承認,活下來更艱難。
露西想融入人群,這個願望不是生病才產生的。從小旁人的眼光都在提醒露西,她是個異類,她家有多不正常。她婆婆向朋友嘲笑媳婦是「從一無所有中來的露西」,因為她鄉下老家窮到嚇人。老公來提親時驚訝房子這麼小;老公請她爸媽吃飯,客氣讓她爸媽選餐廳,她爸媽奇窘,因為沒去過任何餐廳。家裡沒電視報刊,同學聊什麼她都狀況外,引以為恥,全家人也沒坐過飛機。
小學時老師發火,說她窮沒關係,但不能這麼髒,誰會窮到沒錢買肥皂?三兄妹就是又餓又髒,常挨爸媽揍。同學罵他們臭,在校車上同學的表情就是怕露西會坐他鄰座。她爸媽也沒稱讚過小孩,露西胸部發育,媽媽就罵她像乳牛。
露西每逢跟全家人到鎮上,就好想掙脫爸媽,向路人求救,拜託別人把她帶走。大學放假回家居然失眠,就怕「從大學美夢中醒來,發現自己還困在老家,一輩子無法脫身」,怕得睡不著覺。
成年後,哥哥無業,36歲還困在爸媽家,沉溺童書,每晚去鄰家找隔天要送去屠宰場的豬一起睡。姐姐怨天尤人,婚後還每月向露西拿生活費,相信露西欠她。因為兄姐功課都不好、沒升學,只有露西拿全額獎學金上大學,自私背叛全家去當一個正常人。
露西看似《乞丐囝仔》窮人翻身的勵志楷模;其實她是饑渴乞求被愛的空虛黑洞。上小學時,在學校總因為太想念媽媽,跑到廁所偷哭。就算男友勢利貶損她,她也總要到傷痕累累才驚覺無望,黯然分手。住院時寂寞思念丈夫和兩個四歲、五歲的女兒,丈夫卻總不來看她,由女性朋友帶女兒來,讓她每接到丈夫電話就淚汪汪。
▼美國作家伊麗莎白.斯特勞特(Elizabeth Strout)
I'm honored to be the Commencement Speaker for the University of Maine at Farmington class of 2019 and to be receiving an honorary degree of Doctor of Humane Letters. I look forward to the ceremonies! @UMFinthenewshttps://t.co/RTL31yCGBP pic.twitter.com/ioaPr4L9wQ
— Elizabeth Strout (@LizStrout) May 3, 2019
露西仍然一路向人求救。老師、醫生、鄰居,誰稍給她好臉色,她就敏感察覺,無限放大,對自己義無反顧高聲宣布「我愛著這個男人」。住院寂寞,不斷尋找爸媽愛她、愛哥哥的證據,撫慰自己。更不放過周圍一絲溫暖,在候診室見富家少年起身替戴支架的陌生微笑老太太開門,就足以使她感動萬分,深覺紐約是個了不起的城市。
露西相信少年看老太太就是異類,讀者領悟,顯然因為露西看老太太時看到寂寞可憐的自己,看少年時看到她羨慕的正常人、像人行道上的春裝女子,老少貧富有天壤之別,不敢妄想少年從雲端垂憐泥巴裡的老太太。事實上,少年看老太太,可能也看到他自己,或是看到老太太微笑他也開心。只是露西不知道,也想不到。
為什麼寂寞?露西回想小時候身為底層「人們不願正視我們的存在」,從同學的表情中驚覺自己不受歡迎;等她躋身中產,卻仍從紐約鄰居法國紳士看她的表情裡看到「都市人對道地鄉下人根深柢固的厭惡」。然而她真想要朋友嗎?媽媽界的朋友莫拉,只顧抱怨自己的事,對露西不感興趣,露西反而鬆了口氣。顯然因為露西在莫拉眼中成了隱形人,不必透露私密情緒。
露西有什麼祕密?老師警告露西,寫作不能迴避,「愛得不完美。因為我們的愛都是有瑕疵的。但假如你寫這篇故事時發現自己是在保護誰,那麼記住這句話:你那樣做不對。」看來老師自己下筆理應毫不容情,露西卻聽人批評老師的自傳式小說「心太軟」、「總是在迴避某些東西」。讀者發現,老師是把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拿來要求露西。
另一位高中老師,看露西小說習作中寫到「那位婦女穿了一件廉價的洋裝」,不准她批評人衣著「廉價」,說這種寫法不雅也不好,露西謹記在心。意思可能是「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不要隨便踩人痛腳自娛。但讀者領悟到,事情不是這樣。老師說者無意,露西聽者有心,扭曲挪用來支持她心軟迴避,禁止她毫不容情。
露西背負傷痛往前走,她毅然決斷、開創人生,「自立自強有信心,前途光明又燦爛」。但在這表面底下,作者說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露西就像老師「試圖道出實情」但「沒有確切地道出實情,總是在迴避某些東西」。全書繞著邊沿打轉,直到真相如海面下的冰山,雖沒說卻昭然若揭,震動讀者如坐針氈。意在言外,筆力非比尋常。這本書做到了不可能的事:既溫柔敦厚、暖意滿懷,同時又凜冽酸楚、毫不容情。
它像《哈利波特》中的意若思鏡。你可以伸手到鏡中,掏出藏在鏡子裡的東西。現實中看不到、卻存在的東西。
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亦參與《字母會》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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