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裡對大二、大三的學生講現代文學史。錢鍾書《圍城》做為1940年代的代表作品之一,帶著學生至少一起讀了小說頭一章。長天老日,蟬聲喁喁,同學們難免注意力渙散,偶爾還得穿插民國作家逸事來振奮人心,通常我講的是從楊絳《我們仨》讀到的:錢家養貓,隔壁林徽因家同樣養貓,二貓打架,錢鍾書替自家貓助陣,「特備長竹竿一枝,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裡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學生們多半愛貓,文學史課本人物幫貓打架,突現了「真人」感,對於錢鍾書,大家都露出刷新三觀的眼神。
上世紀80年代,沉寂了30年的《圍城》重新出版,引發「錢鍾書熱」,90年代,《圍城》改編為電視劇,延續了這股熱潮。不只小說,錢鍾書本人也在重新熱絡起來的非共產國家交流中派上用場,彷彿「文物出土」般,引起了中外不同世代讀者的好奇,加上學術思潮與視野變化,其學術論著因此「重光」,甚至得到了價值的重估。
即使是錢鍾書去世後,由於「民國熱」、具濃厚跨文化性質,以及妻子楊絳持續扮演為他與世界的窗口(而楊絳本身也極具寫作才華),多年來各種相關著作層出不窮;網路時代,他們的夫妻愛情、生活、寫作與求學,成為文史類農場文的最愛,就如同徐志摩林徽因被傳奇化、象徵化的往事一般,成為通俗文化傳播的一部分。
錢鍾書與楊絳伉儷。(圖/《被壓抑的天才:錢鍾書與現代中國》內頁)
圖書館可查閱到的幾種傳記中,20年前面世的湯晏先生著作,甚獲好評。好書絕版,最使人遺憾。20年後重編重出為《被壓抑的天才:錢鍾書與現代中國》,不單單滿足新舊「錢迷」,也是極好的輔佐,引領尚未瞭解錢鍾書的讀者進入一代大知識分子的世界,並給予極其充分的時空脈絡、人際脈絡的補充,如同閱讀以錢鍾書為核心的民國人文史。
湯晏先生說他初次接觸錢鍾書作品,是中學時代,同學塞了一本薄薄的《寫在人生邊上》到他背囊。我初次接觸,則晚得多,已經上碩士班了,從最為人所知的《圍城》起頭,然後才讀到《寫在人生邊上》。開篇〈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讓我讀到笑不可抑,為裡頭的博學睿智,也為那細微處一二用字之精妙而傾倒。至今我仍愛文中主人對魔鬼的歡迎語:「承你老人家半夜暗臨,蓬蓽生黑,十分榮幸!」光臨改為暗臨,生輝改為生黑,處處配合客人氣性,果然好客。
青春時初初打動的記憶,竟成為一脈心香,蜿蜒多年,成就了這部傳記。由於擁有多次第一手接觸(親聆錢鍾書演講、和錢鍾書楊絳多次通信),加上對資料詳細考察,對其他錢傳內容一一核實,以及老派人所特具的,打磨文字,講究詞彙使用,本書讀起來風味高雅。而上述特質在湯晏先生撰寫傳記如《葉公超的兩個世界》、《青年胡適(1891-1917)》等,也相當濃厚。
《被壓抑的天才》從幼年寫起,談及家庭、求學、留學、工作、遷徙、創作與學術,特殊時期如抗戰時的西南聯大、文革時期受批鬥與下放勞動,乃至改革開放以後以其跨語際的博識與口才,引起美國漢學界的驚詫與敬仰等等,均可看出天才的發展受惠於時代,亦受限於時代。除了妻子楊絳,書中還花了不少筆墨,突出錢鍾書父親錢基博(其《現代中國文學史》為學術熱點)、持愛護態度的老師吳宓(「學衡派」大將,且以近乎癡執的愛情態度聞名)、彼此頗不合睦的另一位老師葉公超(外文系才子,國府遷臺後曾任外交部長、駐美大使),也可以略略認識近現代中國學術的一些斷面。再者,湯晏先生除了一再討論《圍城》內外,還頗為注重錢鍾書的舊詩寫作;所援引舊詩往往應對特定時空、遭遇和心境,更彰顯出近現代以來,從魯迅、胡適到錢鍾書,之間差距何止兩個世代,在新文學浪潮下,舊詩做為知識分子內面的精神容器,有效性仍維持了相當久。
左起:魯迅、胡適、錢鍾書。(圖片來源 / wiki)
還有一項,湯晏先生在《被壓抑的天才》中並不避諱「我」的浮現。換言之,他善盡蒐證與核實的功夫,盡量周全,但並不假裝傳記是完全中立客觀的產物。正文之外,幾篇附錄如〈讀英譯《管錐編》〉探討艾朗諾教授(Ronald Egan)翻譯這部學術著作之得失、〈回憶「魔鬼夜訪」過的錢鍾書先生〉中披露幾封特別具學術性的錢鍾書書信,都使人驚喜。
最後講個不大正經的事。當前年輕女學生們流行穿極短黑色運動褲,青春耀眼,被稱為「真理褲」。根據比較可信的解答,是曾經有人貼出這身裝扮到網上論壇,詢問「真理或邪教?」,大家紛紛答曰「真理」。其實,《圍城》早就昭示過這種「真理」:鮑小姐穿著清涼,展露一身熟暖的肉,錢鍾書妙語解釋,既然「真理是赤裸的」,尚存一點衣物蔽體者,可目之為「局部的真理」。鮑小姐如果穿越來到今日,身體自主,衣著由我,一定也同等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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