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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大作家X府城築墨青年文藝獎】小說首獎: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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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府城築墨青年文藝獎為臺南區具代表性的高中文學獎,前身是已舉辦逾二十載的四校文藝獎,目前由一中及南女主辦,開放臺南女中、臺南一中、臺南二中、家齊高中等四校同學投稿。此文學獎旨在帶動南市各校內的創作風氣,給予對文學寫作有興趣的同學一個發揮的舞台,唯有文字的溫度,能夠復甦我們心底的悸動,本次合作刊出為第四屆散文和新詩首獎作品。﹝109級南四校青年社提供﹞
 


 青春大作家 ╳ 府城築墨青年文藝獎 ╳ 小說組首獎


  


│亥│

顧煙死了。
他感受到靈魂脫離軀殼,凌空騰起。而身側出現一位膚色與白袍勝雪的男子,手持羽扇注視著他。
猶不及發問,眼前景色一變,一葉扁舟承載著他們浮在殷紅河水上。男子遞了一個黑色令牌給顧煙,上面繪有他不知是何涵義的符文。
「拿著它,船至奈何橋頭時,給岸邊的鬼使看,他們自會領你去你該去之處。」
顧煙愣了愣,還沒從一連串變故中反應過來。見男子囑咐了一句,便要離開,方恍然回神。
「尚未請教如何稱呼。」
「白無常。」
「無常爺⋯⋯這、這莫不是地府?我怎就成了具骷髏?」顧煙瞪著拿著令牌的手,不,該說手骨才是。
「這裡確是地府,你腳下的就是忘川。人們依死時情況不同,便會化作不同樣貌的鬼魂。」
白無常流露出有些不耐的神情,卻還是草草解釋了一番,拂袖而去。
「死時的情況⋯⋯嗎?」可他又不是被千刀萬剮,怎麼會成了副骷髏模樣呢?
船仍前行著。顧煙張望四周,不見其他船隻的蹤跡,只好按捺下內心揣度及找旁人詢問的念頭,仔細觀察起周遭景色。
唔,什麼怪味?
隨著船隻前行,那味道越來越刺鼻,顧煙忍不住探頭往下看,只見越發腥紅的河水上似是漂著什麼物事。定睛一瞧,他猛地往後退了幾步,穩住身子才讓船不至於翻覆。
這裡根本就是一座血池!
川流滾著不知名的內臟碎屑,這大概就是那股惡臭的來源了。
習慣性把手放到胸口鎮定情緒,才想到現在自己已經不再是人了,自然不會有鮮活的心跳。
原來忘川長這樣啊。
定了定心神,半晌,顧煙聽見前方傳來陣陣慘叫,聲音隨距離縮短而逐漸清晰、駭人。身下的小船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稍稍調整方向,最終停泊在一側的岸邊。
岸邊聚集著許多鬼魂,皆朝同一個方向走去。顧煙下了船,見那些鬼魂們步伐躊躇、神色忐忑,也跟著望向那方。
一座橋橫在兩岸間,橋邊石碑上刻著「奈何」二字。透著層層白霧,並不能瞧清橋上情況。卻隱約能見狀似人形的東西,伴著刺耳的尖叫聲,墜落湍急河水中。
看來這便是奈何橋了。
顧煙環視四方,想找到白無常所言的鬼使。
「啊啊真是對不住,我來遲了!」一隻鬼從鬼群中鑽了出來。
「你是顧煙吧?」他邊說邊整理衣冠。
顧煙應了聲是。打量著鬼使,他不由自主想到了殭屍。眼前這隻鬼的膚色泛著青色的死白,穿著一身小廝般的玄色衣裳,強烈顏色對比下,著實有些嚇人。
「和我來。」
說罷,鬼使又扎進鬼群中。顧煙連忙跟上,一路磕磕絆絆。見他快被鬼流沖散,鬼使索性拉著顧煙的衣袖走,沒多會兒功夫就到了橋上。
「噯,馬將軍。」
奈何橋上站著兩個魁梧大漢,頸部之下皆是人身,項上一個為馬面,一個為牛頭。馬面聽見有人喚他,側過身來。牛頭則繼續把橋上的鬼魂推下忘川,濺起此起彼落的慘叫聲。
「顧煙,顧煙!」
「哎呀恍什麼神啊,白無常不是有給你令牌嗎?快拿出來。」
馬面見了那面黑色令牌便放了行,繼續端著那本厚簿子,告訴牛頭哪隻鬼該墜入萬劫不復。
「想什麼呢?」
呼聲漸遠,見顧煙有些心神不定,鬼使便順口問道。
「也沒什麼。我只是沒想到黑白無常、牛頭馬面竟真存在於世,而地府的境況竟⋯⋯這般慘烈。」
「那些鬼若非前世作惡,也不會自食苦果。奈何橋這還算不上慘烈,十殿閻王那才可怖!別看牛馬將軍凶神惡煞的樣子,其實他們挺好相處的,中秋時還送了我些粽子呢⋯⋯」
「是端午吧⋯⋯」顧煙腹誹道,只覺這鬼使甚是有趣。

 │戌│


 過了奈何橋,鬼的數量明顯減了不少,通順地前行不再是難事。鬼使放開顧煙的衣角,在前頭領路。
橋後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城鎮,街道旁能見叫賣的攤販及結伴出遊、談天的鬼魂們。眼前之景,倒比忘川那平和多了。
只是販賣的東西仍有些不尋常,如那一疊圖案各異的符紙,上頭的符文是用暗紅墨水寫成。可不知怎麼地,顧煙總覺得符紙上的是血跡。
「這是地府中最大的茶館,香茗樓。這的茶可好喝了,就是有些貴,來時告訴我一聲,好讓我蹭幾杯。另外那轉角是最大的酒樓,邀月閣。我是不喝酒的,但聽說它的招牌『碧瓊漿』堪稱一絕,只要喝下一口,那滋味幾年都無法忘懷。還有這條路走到底是⋯⋯」
真是個稱職的嚮導,還很自來熟。
一路的攀談,顧煙得知那鬼使名叫繚青。顧煙不喜歡打斷旁人說話,尤其對方還說得挺歡快,便由著繚青介紹城中各處,揀些重點記下。
「喏,到了。」
片刻後,他們在一座樓閣前停下。高掛的牌匾上提了個龍飛鳳舞的「豔」字,顧煙眼前一亮,腦中不禁浮現「鐵畫銀鉤,筆走龍蛇」八字。
「顧煙,我就送到這裡。符公子應該就在裡頭,快進去吧。我去辦別的差事了,別忘記安頓下來後邀我一聚啊!」
繚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說罷,回頭拐進一條巷子,轉眼間便不見人影,獨留顧煙一人摸不著頭腦地站在門外。
顧煙啞然失笑。這繚青也不知該說是心細還是粗心,介紹城中景點時周全詳盡,可有些事情卻說得不明不白。
符公子是哪位?眼前的華美樓閣是何處?領他到這的用意又為何?
許多疑問在顧煙腦中盤桓。
他推開厚重的木門。木頭有些乾燥,上頭鑲著雕花,跟城鎮繁華昇平的街景一般,摸起來不似地獄該有的森冷。門後是一片玄關,玄關後的中式庭院植著花草。
輕踮著腳踏進門內的紅磚瓦地,木門在他身後緩緩關上。四下環顧,迴廊圍著庭園延伸向後方,庭園上方沒有建築,而是一片昏紅渾濁的天空。
這大概是一路走來最不像陽間之處了。適才在樓閣外,他便發現地府的天不是藍的,白晝時視物與陰天相同。
幾絲清冷陽光灑落,微風拂過枝葉輕晃,看起來竟別有幾分生機。


│酉│

顧煙扶著紅漆的牆慢慢走著。院裡不同於外頭的嘈雜,十方安靜,似無人煙。他漫步了一陣子,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緩緩步向迴廊深處。
忽地,悠揚琴聲傳入他的耳裡。曲調千迴百折、婉轉連綿,似是指引他朝聲音的方向走去。
顧煙腳下一頓,還是隨了琴聲來到一處紅宅前。叩門之際,門應聲而開。一個侍從裝扮的鬼魂領了他進去書齋坐下,奉上茶水後就退了下去。
書案旁的琴還架著未收,最惹眼的是後方那面屏風,一針一線繡出地獄的風光與鬼魅,華麗且詭譎。
「這是孟婆繡的。」
語方落,那聲音的主人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顧煙看著眼前的鬼,睜大了雙眼。這大概是他來地府後看到最正常又好看的鬼了,再者則是白無常爺,比路上或藍或紅,甚至如自己般只有一具骷髏的鬼們,不知強了多少。
「孟婆不僅會熬湯,繡工更是一絕,只是沒什麼人知道罷了。」
見顧煙因驚詫而愣神,他以為是孟婆的手藝太出人意表而補充道。又道了句:「在下符阡,在幽都遇到任何事或需要幫助都能來找我。」
「符公子⋯⋯」顧煙正欲向對方介紹自己,卻被打斷。
「不用如此拘謹,叫我符阡就好。顧煙你初來乍到,定有許多不解之處,問吧。」
符阡和繚青都很和善,前者雖不如後者爽朗可親,卻少了冒失,讓人不由得覺得穩重可信。顧煙心下稍安,將疑問說出
「白無常爺和我說,人死後化作鬼魂的樣貌與死時情況有關,可我死時並非骷髏,這是何意?」
「人生在世,為情所牽絆。所謂情,不外乎親情、愛情、友情,情不圓滿,便生執念。執念為善者,死後化作豔鬼,畫皮入紅塵,了卻執念以投胎轉世。」

豔鬼?畫皮?」顧煙捉住了一個陌生、一個熟悉的詞彙。

「豔鬼是鬼魂的一個種類,如你,和我。」符阡伸出纖長手指指向顧煙,再指向自己。
「畫皮是指畫好皮囊後披上。我身上這皮便是我畫的,待會兒我會教你該如何畫皮。咱們豔鬼及畫皮鬼雖都會畫皮,可一心存善念,一心懷惡念,便是天壤之別,無法相提並論。」
顧煙沉吟半晌,咀嚼符阡所言。
「所以我方才在樓閣外見到的豔字,便是指『豔』鬼吧?」
「是,豔鬼們皆聚集在此處。你進來時沒見到他們,是因為大部分都去塵世消除執念了。」
「塵世⋯⋯難道我能回去陽間?我能再見到我的爹娘嗎?」
「不,塵世是虛構的世界,似人間但並非人間。在那裡你能經歷紅塵的一切,卻不會影響陽世的人們。」
「⋯⋯原來如此。」瞬間燃起的激昂又轉眼被澆熄,顧煙有些失落地道。
「顧煙,這便是你的執念,你需要去化解它,這也是你會成為豔鬼的理由。」
「來吧,我教你如何畫皮,我先演示一遍,你仔細看著。」符阡溫聲道,從屏風後頭取了一疊材料。
細碎微光穿過窗櫺。書案邊,貌美的豔鬼提著畫筆,蘸上各色顏料,蒼白皮囊逐漸被塗抹上濃淡不一的色彩。骷髏站在豔鬼身側,不時用森白指骨劃向皮囊各處,似在詢問些什麼。
此番景象,怪誕中帶著些許幽美,竟頗有種歲月靜好的意味。

 

│申│

 
約莫一週後,顧煙已大致掌握畫皮的技巧,也在閒暇時遊了圈幽都,還叫上繚青去香茗樓喝了次茶。他也有邀符阡一同前去,但符阡謝絕了。
豔鬼的皮正是一星期左右換一次,這幾天,顧煙正好嘗試披上自己畫的第一副皮。
「顧煙,這邊是我替你畫的幾張皮,你雖聰慧學得快,可到底技法不夠嫻熟,先穿著我畫的會舒適些。」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總不能都依賴你,還是我自己來吧。」
顧煙委婉地拒絕了符阡的提議。雖然符阡畫給他的皮很是精美、衣著萬變,但不知為何,皮囊的面容都是相同的。縱然那皮囊眉目清秀,可他總覺得披著時心裡泛著古怪。
又或者說,符阡透著古怪。
那枚黑色令牌,符阡也有。他本以為那也是白無常給的,還疑惑著為何無常爺要給自己這面在幽都各大樓館都免付冥紙的令牌。某次去一間樂坊聽那掌櫃提了幾句才曉得,令牌上的紋路代表不同的擁有者,顧煙這面的符文正是屬於符阡的。
看來這令牌是符阡讓白無常給自己的了。
回想初入地府時,他的待遇便明顯與他人不同──扁舟渡忘川、鬼使引路、暢行奈何橋等,這幾日他也發現比起其他豔鬼,符阡似乎更照拂自己。
難道符阡認識自己?又或者他們見過面?可是在印象中並無符阡這般的故人呀?
顧煙百思不得其解。轉念一想,許是他自作多情了也未可知。
他和符阡雖頗為契合,但畢竟相識不久,冒昧相問實在失禮。既然符阡的舉止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他也不必深究那麼多。
「⋯⋯好。」符阡也不再堅持。
「算一算是時候了。我知道你已迫不及待想去異世,我讓縈白告訴你該帶些什麼去,你收拾下包袱,明日便可啟程。」
「謝謝。」顧煙不意外想法被看穿。縱使他已知道在那個世間見不到生養他的父母,不過生前積累的遺憾、無力已壓得他咽喉發疼。他想儘快去填滿這缺口,無論以何種形式。
「那我先回房準備了,明日見,符阡。」
走出符阡的紅宅,縈白跟著走在顧煙後頭。
「原來你叫縈白,這名字倒有趣得緊,縈青繚白,你和繚青是什麼關係?」
縈白正是那日引顧煙進門、替他上茶的鬼。
「我和繚青是酆都大帝賜名後指來符公子身邊的,原本繚青跟我都待在豔樓,可繚青那性子⋯⋯想必你也略知一二。符公子見他待不住,便讓他去外頭幫忙。」
「原來如此。」
縈白解釋這般詳細反倒出乎顧煙意料。即使他新來不久,也知曉符阡身旁的隨侍雖十分幹練但沉默寡言,不喜與旁人往來。依此狀況⋯⋯若向他打探有關符阡的事,指不定他會答呢?
這幾日內,他僅從幾個豔鬼口中得知符阡是豔樓內資歷最深的豔鬼,掌管豔樓大小事宜,與地府內的酆都爺、孟婆、黑白無常等私交甚篤,其餘一概不知。他又不好直接問符阡,縈白倒能一試。
「明日我就要去異世了,符阡不去嗎?」
顧煙說出口才發現這話很像在邀符阡同他一起去,補充道:「我的意思是,符阡不也是豔鬼嗎?他也需要去塵世了卻他的執念吧?」
縈白搖了搖頭:「符公子是不同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就問問啊,別笑我。我⋯⋯我總覺得符阡待我好過旁人許多,你可知道原因?」
這次縈白不語了。空氣凝滯得彷彿時間也隨之凍結,沉默網住顧煙試圖緩解氣氛的話語。
「就快到你臥房了,我先和你說去異世該留意什麼。」
「⋯⋯好。」
 

│未│

 

「切記,到異世的第七日夜晚前,一定要回來這換上新的皮囊,方可再入異世。還有,別讓別人發現你並非人類,隱藏好自己是豔鬼的身分。」
「這些縈白都有叮囑過我,我會銘記在心的。」
符阡頷首:「記得就好,去吧。」
踩進符阡畫的陣法中,一陣天旋地轉,踩空的失重感令顧煙頭暈目眩。再次踩到實地時,他睜開雙眼,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色。
茶樓、酒館、客棧、商販,沿街叫賣聲、鼎沸人聲⋯⋯,一切是如此熟悉卻又陌生。好歹也活了二十餘載的顧煙知道,這絕非他活過的陽世。
雖說他死後也不過在地府待了七、八日,沒想到驟然回到塵世,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抬頭望著碧藍的天,片刻後,他才邁開腳步。
茫然地逛了一小會兒,顧煙決定去間茶館坐坐,興許能從店小二或其他茶客的話中找到接著該去何處的方向。
茶館內已有不少客人,顧煙選了一桌靠牆的位子。眼看一壺茶就快飲盡,茶館中的堂倌仍忙得無法搭理他,而旁桌不是成雙成對或三五好友,便是攜家帶眷,他也不好擾了人家。
「這位仁兄,敢問你可是獨身一人?」見顧煙稱是,那人又問:「在下可否與你共用一桌?」

顧煙正愁找不到人攀談,又見茶館內已是滿座,自然應承了下來。
「敝姓李,單名一個懷字,叫我李懷就好。」
「顧煙。」
簡略介紹完自己後,兩人便聊了起來。原來這李懷原是世家子弟,不過他從小便不喜歡被拘束、不遵禮教,在他的兄長接下家裡的重擔後,他的父母索性不再管他,任由他雲遊四海、逍遙度日。
顧煙前世見多了那些只會魚肉鄉民、顯擺自家背景、到處仗勢欺人的膏粱之子。也多虧李懷雖拓落不羈,卻並非弛縱放蕩,頂多就是個紈褲子弟,倒沒犯下過什麼傷天害理的混帳事。
談及自己身世時,顧煙則稱自己的父母不久前因染上時疫不幸雙雙身亡。他葬完父母後變賣家產,打算到異地重新打拚,可目前還不知該何去何從。
這是符阡為他編的一套說詞。李懷聽後很知趣地說了聲節哀順變就不再追問。說來可笑,他前生的死因居然成了現在他口中父母的死因,而已死去的他及尚活著的他的爹娘,到這異世卻是反了過來。
李懷見顧煙情緒有些低落,便開始提他四處遊歷時發生的趣事。李懷口條好,又淨挑些新奇事講,倒成功逗得顧煙忍俊不禁。顧煙知曉他的好意,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感激。


│午│

 

顧煙和李懷相談甚歡,轉眼兩、三刻鐘匆匆流逝。
本就嘈雜的茶館突然變得越發鼓譟,人們似乎在期待著什麼。顧煙察覺到了不對勁:「茶樓有辦什麼活動嗎?怎麼大家這般興奮?」
「你不知道嗎?天啊!顧煙,沒想到你這麼遲鈍,我還以為你也是衝著范先生來的呢。」
「范先生?」
「罷了,我來跟你講。范先生是當世最有名的說書先生,學問廣博、見識豐富。他原常駐在京城最大的茶館裡,近期周遊各處,這幾天正巧來到這鎮上,許多人都慕名前來。」
「我也算是特地繞來聽范老先生說書的,不想你竟是誤打誤撞,好福氣啊。」
顧煙微笑帶過,他也沒想到他隨意選的茶館正巧就來了個來頭挺大的人物。
李懷解釋完不久,茶樓裡的喧鬧聲逐漸平息了下來。顧煙聽見一下又一下由急漸緩的醒木聲,當茶館內再無一絲人聲,醒木聲便戛然而止。
這范老先生果真是奇人,顧煙還沒見過這樣用醒木的。尚未見人,先聞其聲,這聲還敲了許多下。

一位有些佝僂的白髮男子緩步走了出來,他清一清嗓子,娓娓道來。
「上回,咱們說到那鍾家獨子失怙,阿廣賣身葬父,輾轉來到紀國侯府作差役。紀國侯府雖顯貴富裕,但阿廣一類僕從的月給仍微薄得很,國侯夫人更是個跋扈驕橫之人,常藉口打罵下人、苛扣薪俸。阿廣要撐支自己的生計已是艱難,遑論還需贍養家中老母⋯⋯」
范老先生不緊不慢地說著。雖他已年邁,卻精神抖擻,說起書來聲若洪鐘,絲毫不像是個遲暮老人。講到精采處,他還會適時地停頓,讓臺下聽眾能隨著說書的情節內容,或義憤填膺地應和,或此起彼落地唏噓。其中不乏熱情的茶客摻上幾聲叫好,好不熱鬧。
大夥兒聚精會神地聽著,時間走得飛快。這故事分作上下兩節來講,到此時也迎向了尾聲。滿堂喝采中,范老先生敲了下醒木,宣告今日說書結束。
「你還好吧?」
一聽完說書,李懷便先詢問顧煙。故事中阿廣先是失怙,後又失恃,他怕顧煙因此勾起傷心往事。
「沒事,我只是感慨人世間竟冷漠至此⋯⋯若非眾人皆自掃門前雪,阿廣他們總不至於落到一門全滅的慘況⋯⋯」
「尋常百姓大多也是泥菩薩過江,自家的孩子都吃不飽、穿不暖了,哪還有心思管旁人家的死活。倒是像故事裡紀國侯那樣的公卿世族,視民間水火為無物,真是朱門酒肉臭⋯⋯」
顧煙挑眉看著李懷。茶館內最沒資格說方才那段話的大概就是這李懷了,他倒想知道對方怎麼好意思?
「哎,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李懷擺了擺手:「實不相瞞,我可不是一般的紈褲子弟,有時我還是會拿些家裡的錢財救濟貧苦百姓的。」
「嘖嘖,顧煙你這什麼眼神,懷疑呀?」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呦,口齒還挺伶俐。既然你先前說還不知道往後該去哪兒,不如先隨我去四處遊歷?也讓你好好見識下你所謂的『眼見為實』。」
思索片刻,顧煙打定主意道:「可不許說我是拖累,在半路擱下我呀。」
言畢,兩人相視而笑,一齊飲盡杯中殘茶。

 

│巳│


當日下晝,他們便離開了那鄉鎮,往北方而行。正值炎夏,也好順道避暑。
顧煙和李懷不用為盤纏煩憂,也沒打算趕著去做什麼事,只管隨心遊覽沿途風光,日子過得十分悠然閒適。
沒等到一週,顧煙便趁異世的某個午夜,悄悄回了地府一趟。
符阡當初的忠告是對的。也不知是哪裡出錯,顧煙自己畫的這副皮披著時,不時會麻癢,甚至手腳還會突然不聽使喚。顧煙本想著去問符阡,卻在半途上遇到了一個豔鬼。
碰上豔鬼本不是什麼稀奇事,尤其是在三更半夜時。但眼前這叫單祭的豔鬼卻不同其他,資歷僅次於符阡,最令顧煙側目的是他的氣質,滿溢著冰冷。
單祭冷冷地瞥了顧煙一眼,步伐沒任何停頓便與顧煙擦肩而過。後者不甚在意,繼續朝符阡處走去,不料縈白說符阡不在豔樓,也不知去了何處。
縱然有些難為情,畢竟那時他還信誓旦旦地說不想依賴符阡,可也沒更好的法子,顧煙仍換上符阡幫他畫的皮。他怕換皮後異世的人們會瞧出不同,即使身形相差無幾,但到底是截然不同的面孔,再三向縈白確認不會被看出後,顧煙才放下心來,又進了異世。
隔日清曉,李懷敲響房門,看見顧煙的那剎那,不禁失了神。片刻後,他才收拾好面上的表情。
「你今天起得挺早啊,咱們用完早膳後去市集,如何?」
「嗯,好、好啊!」
顧煙被李懷那似是訝異的神情嚇到結巴了一下,一瞬間還以為李懷發現了自己的不同,幸好只是虛驚一場。
這幾天,他們幾乎都在遊山玩水,即使到鬧熱的街市,也脫離不了「玩樂」二字。顧煙壓抑許久的煩悶及鬱結如今也消了大半,他可沒忘記此行的目的,也該去瞧瞧這看似泰平人間的另一面了。
思及此,顧煙便直言不諱地向李懷說了自己的想法。近些時日的相處,顧煙更加確定對方是個爽朗率直、不拘小節之人,許多話藏著掖著不說,反倒沒趣,還顯得見外。
「好吧,本來還想帶你再多玩幾日的⋯⋯也罷,既然遲早是要去的,早些去也無妨。」
李懷輕嘆了口氣,在邊旁收拾包袱的顧煙並沒聽見。
離房前,顧煙瞥了木桌上的銅鏡一眼,鏡中映照出的不是他自己畫的那張臉。果然如縈白所說,旁人是覺察不出不對勁的,當真是神奇。
「兩位客官慢走⋯⋯咦?」客棧內的店保喊到一半,有些疑惑地揉了揉雙眼。
許是他眼花看錯或記差了吧。
一陣強風吹過,店保望著顧煙及李懷的背影隱沒在黃沙滾滾中,扭過頭繼續幹活去了。

 

│辰│

「符公子。」
「他回來過?」
「是。他回來後有來找你,我告訴他你不在豔樓,他便沒追問下去。不過他卻問了個⋯⋯我沒被問過的問題。」
「哦,他問了什麼?」
「他向我提到民間口耳相傳著:心懷執念、放不下前世情緣而不願意喝下孟婆湯的鬼魂會跳下奈何橋,在忘川中熬過磨人的一千年後,帶著前生記憶轉世。問我為何地府的情狀與民間流傳的不同,以及若跳下奈何橋會如何。」
「那你怎麼答?」
「按照你交代的,顧煙的疑問能答就盡量答,我便照實說那已是許多年前的舊制。因大多僅合用在男女之情上,範疇太小,才逐漸轉變為現今這辦法。另個問題我答了『魂飛魄散』四字。」
「難為你了,為我多費這麼多唇舌。」
「就當閒來無事,磨練口才。還有,單祭也來找過你。」
「他若問起,你就當作我沒回來過,我暫且不想見他。」
良久的靜默。符阡凝視窗外,天空一如往常的濁紅,僅能從視野的明暗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地府無日月,無數個晝夜,他無法走出豔樓,只好時常這麼望著天,竟也就過去了。
「縈白,他好像真的不會回來了⋯⋯」
「其實你一直都很清楚的,是不是?」
「⋯⋯」
縈白第一次沒立即回答符阡的話。他並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道該怎麼答比較好。
「符公子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半晌,縈白反問道。
符阡聞言反倒展顏了。並非自嘲或苦澀地笑,是發自內心的微笑。
這一剎那,縈白覺得眼前看到的,不再是那冷然寥寂的千年豔鬼,而是逐漸被消磨殆盡、最初的那個符阡,又回到了他的眼前。
「我該跟著你去的,我想看你回來的那面。」平素不苟言笑的縈白,竟也勾起了嘴角。
「這可不行,我不在時你要幫我打理一切,那些豔鬼可一點都不令人省心。除了我以外,大抵也只有你能處理得來。」
「我知道,我也只是說說罷了。你放心地去,其餘的儘管交給我來辦。」
「對你,我一向是放十萬個心的。」談及正事,縈白的神色霎時轉為肅穆,符阡不由得打趣道:「縈白,你別整日板著張臉,應該要常笑一點,你笑起來好看多了。」
回應符阡的是一記直截了當的白眼。
「所以說符公子,你打算怎麼做?」
「做所有我能夠為他、也是為自己做的事。這大概是我唯一且最後一次機會,結果就算不盡理想,也只能認了。」
縈白從符阡的話中隱約猜出他準備要立下怎樣的決定,蹙緊了眉。
「別苦著一張臉了,你沒見我反而比之前快活多了嗎?我已待在陰曹地府、困在這豔樓太久,久得教我都快忘記我前世的模樣了,唯獨忘不了的就是我對他的執念,僅此而已。如今能多回想起旁的事,對我來說彌足珍貴。」
「我明白了。」縈白又回復往常的面無表情。
「你去辦你的事吧,我換身皮。」
縈白退下後,符阡步入內室褪下皮囊。
森白指骨伸進眼窩處,空落落的,什麼都流不出來;穿過肋骨的左側胸口處,也是空蕩蕩的,沒有東西在跳動。即使披上華美的皮,符阡仍無法掉下一滴淚,而他的心,早已丟失在數千年前的瑰麗韶光中。

│卯│


乘馬兼程,兩人翻山越嶺行了許久。
顧煙不知道李懷究竟要帶他去何處,就算李懷說了他也聽不懂,索性沒問。不過放眼周遭的荒涼景色及路上越來越常出現的屍首,顧煙心中已有了譜。
日正當中,暑氣最是蒸人。李懷決定先到一旁的樹蔭下歇會兒,以免中暍或熱昏了頭。雖然這樹的許多枝葉都乾枯凋零了,總歸聊勝於無。
「多喝些水,一刻後我們再上路。」
顧煙依言飲了幾口水,清涼泉水入喉,頓時舒暢了不少。正在此時,他聽見前方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伴著含糊的人聲。
李懷顯然也聽到了。兩人對視一眼,決定去一探究竟。為免打草驚蛇,他們沒騎馬而改採徒行前去。
湊近定睛一瞧,顧煙險些驚呼出聲。
一個近乎脫形的皮包骨頭竟伏在地上,抓著雜草往嘴裡送,連帶著沙土碎石也囫圇吞了下去!
「這裡便是饑荒最嚴重的州縣,連年乾旱,田禾顆粒未收。朝堂賑災的銀子僅是杯水車薪,終至餓莩載道。」李懷壓低聲音、神色自若地解釋。這場景他看得太多,也就屢見不鮮了。
「難道就沒什麼其他的法子嗎?」
「糧倉能開的都快見底,僅是揚湯止沸罷了。只有天降甘霖才能真正緩解災情,無奈天不隨人願。」
眼前這物像極豔鬼的皮被烤乾貼在骷髏上,顧煙實在難以想像這居然是活生生的人類。前世他雖家境貧困,卻沒遇上過饑荒,雖是粗茶淡飯,但倒沒斷糧過。
李懷攔住顧煙正欲上前的步伐,讓他稍安勿躁。
「你眼前這景象已延續許久了,飢民成千上萬,你顧不來所有人。」
「我知道。但我們至少能救他吧!你應該也看出來了,他分明還是個孩童⋯⋯」
「沒說不救他,你別忘記我可是承諾過要讓你見識我濟助黎民的那面。可救有許多救法,你想好要怎麼救了嗎?」
「⋯⋯先讓他飽腹,再給他些銀子買食糧?」
李懷無語撫額。
「你給這麼孱弱的孩子銀兩,只怕在路上就被土匪或其他難民給劫走了。就算他能安然走到店鋪,你以為他不會被商販誆騙麼?再者,你看見他背著的竹筐沒?那孩童盡挑些枯黃的草吃,把青綠色的收進筐中,極有可能是要帶回去給他的家人。」顧煙並非愚鈍之人,一點就通,正想對李懷說些什麼時,那孩童卻是發現了他們的身影,蜷起身子警惕地盯著他們倆。顧煙蹲下來與他平視,溫聲細語的先介紹自己和李懷,想緩解那孩子緊張的情緒。
安撫一陣子後,顧煙詢問對方姓名,那小孩吞吞吐吐地答了,顧煙卻是一頭霧水。
「他的口音太重了,我實在弄不清他說什麼。」顧煙求助地看向李懷。
「他叫立奴,旱災後他的爹娘把能得到的食物全給了這孩子和他的祖父母,他們才能活到今日。現在他的爹娘跟僅剩的存糧都沒了,他們所居的房舍邊寸草不生,祖父母的腿腳又不方便、無法遠行,立奴才瞞著他們到這挖些雜草想帶回去。」
將立奴說的話整理轉述給顧煙,李懷接著道:「跟著他回家瞧瞧?」
顧煙自然贊同,既然要幫就要貫徹到底。
李懷拿出早已備下的乾糧。見立奴急切地啃食肉脯跟窩窩頭,灌下許多水時還差點嗆著的畫面,顧煙的眼眶不禁有些酸澀。他們三人兩馬,馳騁於山野幽徑。散在路旁長草處的白骨,卻不知何時才能入土。

│寅│


顧煙本以為立奴坎坷的的生活在碰上他和李懷後,便能好過些。不曾想造化弄人,一來到立奴居處,迎接他們的竟是噩耗。立奴的祖母過身了。
耳畔是立奴的嗚咽聲。顧煙和李懷無聲地在一旁陪伴著他。
立奴的祖父仍哀慟著,見孫兒失而復得,一時間也不知該喜該悲,只是擁著立奴連聲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得知是顧煙及李懷送他孫兒回來,還給他們許多吃食,更是再三道謝。
看著祖孫倆相擁,兩人心情卻依舊沉重。在見到立奴祖父的第一眼,他們便知道,這骨瘦如柴、面色蠟黃的老翁怕是時日無多了。立奴的祖父似乎也知道這點,卻沒和他的孫子點破,而是在一夜立奴入睡後,找上顧煙二人。
「兩位恩人,老夫有個不情之請。我的大限將至,希望在我去後,二位能替我把立奴安置到不鬧饑荒的地方,還有把這⋯⋯交給他。」他從襤褸衣袖中摸出一個木盒。
顧煙應了,伸手接過那木盒。盒身上有許多刮痕,四角已被磨圓,顯然有些年代了。
「大恩大德,難以相報!」他長揖到底。
一輪新月高掛。顧煙和李懷靜靜地聽著他從立奴呱呱墜地開始說起,講到現在的始齔之年。
「他很孝順,太過孝順了。從小有什麼好的都先想到我和他祖母,像極了他爹,我反倒盼他多為自己打算。為人父母的,自己過得如何是其次,兒女的幸福才是至關重要的。我去後,他定會同現在般為我守靈,請二位轉述我那番話,讓他別守了,隨您倆去吧。」
立奴祖父嘶啞的話語輕飄飄傳入夜空,卻如一記重鎚敲在了顧煙心口。
前世,他才弱冠不久便染上時疫,還來不及掙足夠的錢讓爹娘享清福,來不及伴他們安度晚年便死了。讓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一直是顧煙心裡頭的一根刺,使他沉溺在悔恨自責中,卻遺忘他的爹娘也如立奴的祖父,最大的念想便是子女康健安樂罷了。
短短五日,生活恬淡而簡單。立奴與他祖父相處的一字一句間,看似平凡卻充滿了溫情。顧煙覺得自己似乎哪裡變了,立奴也是。
當立奴打開木盒,看見裡頭的陀螺和一條金飾後,便止住了淚水。顧煙和李懷覺得他應該聽進了祖父讓他們轉述的遺言。
翌日便要啟程,七日之期又來到,顧煙在夜深人靜時回了地府。
古怪的事發生了。顧煙的皮竟像長在骨頭上似的,怎麼拔也拔不下來,他急忙去找符阡。
「恭喜你。」符阡放下手上的書卷:「當豔鬼的執念消逝,皮就會褪不下來,你也不需要再畫皮了。」
顧煙瞪大雙眼,原來還有這麼回事嗎?
「看把你驚訝成什麼樣子了。順帶一提,明日你便可去投胎了。」
「符阡!」在一旁的縈白忽然喚道,橫了符阡一眼。
一張符紙從書案上憑空飛了過去,貼在縈白的嘴上。縈白把符紙撕下,便不再多語。
顧煙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見縈白和符阡間的氣氛有些不尋常,只裝作沒有察覺。現在令他更在意的是符阡說他明天就能投胎這句話。
「我不用再去異世了?」
符阡頷首:「你如今已不算豔鬼,你想去也去不了。不用煩心異世的事,裡頭的人不會發現異常的。」
符阡作了數千年豔鬼,知道他們消完執念後最在意的是什麼,一句話就教顧煙放下心來。
「那就好。符阡,我何時投胎合適?」
「等我一會兒。」符阡卻是先轉過身對縈白道:「你先下去。」
沒有立刻動作,縈白仍站在原處注視著符阡。
「⋯⋯別讓我說第二遍。」
縈白欲言又止,躊躇一陣子後還是退出了屋外。闔上門後,生性冷淡的鬼魂佇立了許久,最後自嘲地笑了。
原來他也有自欺欺人的一天。

 

│丑│

 

顧煙走的前一晚,符阡命繚青搬來整箱的碧瓊漿,邀他一齊飲了許久的酒。顧煙仍記著他問過縈白但對方沒答的那問題,卻始終沒敢去問符阡。
「符阡,多謝你這些時日的照看,真的謝謝你。」這是顧煙對符阡說的最後一句話。
投胎當日符阡沒去送顧煙,只吩咐繚青好生引路。
顧煙離開地府的隔天,符阡把豔樓的掌事交到了單祭手上。時隔數千年,他總算是自由了,即使只是肉體上的自由。
不知多久沒踏出豔樓,符阡先去找了黑白無常。
「沒想到你居然這麼輕易地就放他走了。」
「難道我還能永遠綁他在地府不成?」符阡輕哂:「他畢竟不是他,就算真能這樣做,我也不願。」
范無咎聳了聳肩。他實在不明瞭符阡在想什麼,只是覺得符阡為那鬼作了許多事,盼了他這麼些年,怎樣也不該輕易地讓他去投胎。
「聽聞你把豔樓託付給了那叫什麼祭的小豔鬼?他能成事嗎?」范無咎繼續道。
「單祭也不小,快千年了。他已想要我那位子許久,我也是時候該讓出來,也煩請你們多匡助他。」
「⋯⋯那是自然。」既然單祭捨棄了自身的自由,替地府打理好一眾豔鬼們,作為交換,他們也會盡力替單祭找尋他在等的那鬼的下落。
「你既讓顧煙投了胎,今日來找我們定不是為了他的轉世,你打算離去了?」
「不是吧符阡,你真要走?卸下職責後,你就能自由出入幽都了,不打算留下來?」聽見謝必安的話,范無咎沒等符阡回應便不可置信地道。他知道謝必安的心思比他細密得多,又一向寡言,凡說出口的話與事實幾乎能說是八九不離十。
「是。我的境況你們也清楚得很,縱使我留在這也待不長遠。我與你們倆畢竟是不同的,時日越長只會平添大家越多的麻煩,而最主要的,這樣的日子我也實在倦了。」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近幾日便走,這也是為何我今天會來找你們。我進豔樓、去異世數百趟後走投無路時,多虧你們願意看在上官玦的面上幫忙尋徐昭輪迴轉世的下落,若非你們伸出援手,我可能早就支撐不住了。數千年來承蒙你們關照,有友如此,實乃一大幸事。」
謝必安和范無咎垂眸不語,他們許久沒聽見這名字了。
上官玦,前豔樓的掌事,對符阡很是照顧,是黑白無常的摯交。
可即使交情好,地府中有些規矩還是要守的,不能逾越。上官玦和符阡必須是豔樓掌事,受地域制約,確保深厚道行不會對地府造成危害,黑白無常才能去尋他們要尋的鬼魂。
光陰流轉,奈何他們餘下能幫的都幫了,卻仍只能眼睜睜看著符阡步向與數千年前上官玦同樣的結局。也許在不久的未來,單祭也會如此。
「就此別過,保重。」
黃泉路上,彼岸花海中,孟婆替每個要前去投胎的鬼魂舀取孟婆湯。醧忘臺前的鬼魂從沒少過,符阡知道孟婆忙碌,單刀直入道:「我要離開了。」
年輕女子見到符阡出現也不驚訝,從袖中拿出一只錦囊:「就寢前服下。」
「多謝。」符阡接過錦囊,沒問裡頭是何物。他知道眼前看盡千萬年間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的蒼老靈魂,在這種時刻交給他這東西,定有他的用意。
孟婆目送符阡的背影。
火紅彼岸,絳紅羽紗,不知哪個更為奪目。又或許在那日醧忘臺前的鬼魂們眼中,如花似玉的孟婆和妖冶俊美的豔鬼才是最為斑斕的光景。
當夜,符阡依照孟婆的叮囑服下了錦囊中的丹藥,夢見了他。
他們一起聽師傅授業,一個專心致志,一個心猿意馬;一起從鬥蟋蟀玩鬧到比試射術和蹴鞠,一個總視勝敗如雲煙,一個總會因為贏了一次就歡喜許久;一起吟詩作對、坐看雲起日落⋯⋯
過往點滴歷歷在目,可符阡只能旁觀自己跟他相處,無法控制說出口的話語和舉止。
也罷,符阡莞爾。能再見到他,怎麼都是好的。
時光走到了他的大喜之日。符阡不用回想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自己本推託有要事不能前去他的婚事,不敢看他與旁人成親的場面,卻還是在最後一刻忍不住趕去。未料駕馬疾馳時,一幼童忽然跑到路的中央,自己匆忙勒住韁繩,重摔落地。再次睜開眼時,僅見濁紅天空、血紅河水。
陽間地府俱相似,只是此間無徐昭。
 

│子│


「符阡⋯⋯符阡!」
符阡方醒轉便見縈白在自己的床榻邊,面上是極少出現的焦灼。
「你平時早晌就起了,我正古怪怎麼日上三竿還不見你的身影,到臥房看你還在睡,喚你許久你都沒個反應,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
「我只是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而已,不妨事。」
符阡剛清醒,仍有些恍惚。孟婆讓他重溫他的前塵,什麼都沒變化的前世。他還是沒能向對方表明自己的心跡,也沒能見到對方與他人共結連理。

縈白問過符阡,分明都是一樣的靈魂,為何他能斷定顧煙不同於徐昭。
當一個靈魂經過許多次輪迴轉世後,還會與當初那靈魂相同麼?抑或本質已在前世今生輪替中悄然轉變了呢?
原先符阡相信會是相同的,或者說,他僅能相信會是相同的。
一等便是數千年。這次是水鬼、下回是夜叉、下下回又是旁的⋯⋯,甚至有時候投胎後並非為人。符阡僅能待在豔樓,便也只能等著那鬼魂來他這處。待他總算從黑白無常那獲得消息時,他們說那豔鬼叫顧煙。

出自私心,他給他畫的皮是徐昭的面容。可惜外表越相似,越能感受到他們性情的差異。

徐昭做事定有規劃,縝密且敏銳,到陌生地方後絕不會隨便找處茶館坐著,還後知後覺茶館有名望的人將至;行事較顧煙穩重得多、滴水不漏,顧煙說要如何幫助立奴的那番話絕不可能從徐昭口中出現;從不在旁人面前示弱,不會像顧煙般不加掩飾地任眼眶泛紅⋯⋯

相似之處也是有的,可一旦發覺了一點異處,其他不同便如雨後春筍般映入眼中,教符阡無法矇騙自己。
徐昭就是徐昭,不會是顧煙。
這麼些年,他無非是盼著一個渺茫的可能,如今念想沒了,他不必在希冀中浮沉,未嘗不是件好事。
符阡是如此對縈白說的。後者聽完既沒反駁,也沒附和。
單祭對豔樓一切事宜逐漸上手,符阡吩咐縈白好生扶助他。不過半日時間,便打理好了一切,符阡再無需罣礙著豔樓。他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反正他用不著,也沒什麼好眷戀的。
最後一次,符阡獨身一人執著畫筆仔細勾勒了許久,搖曳燭火點亮他專注的雙眸。比以往畫皮的時間都還長,他撇上最後一筆,輕柔地披上了那張皮,令人一見便為之傾倒的絕色。
酆都大帝長目飛耳,見到符阡便曉得他的來意。他止住符阡道謝的話語,凝望著他許久。
其實符阡不用這麼快離去的。雖說豔鬼的執念若轉為幽怨之氣,數千年的道行會十分棘手,可符阡把持得不錯,畢竟還需要些時日。如果他願意飲下孟婆湯,固然無法消除執念,至少能又再頂一陣子。
不過這些話酆都大帝沒說出口,他知道符阡心知肚明。
「既然你心意已決,去罷。」
符阡知曉酆都大帝慧黠通透,沒再多說什麼,躬身一拜後轉身離去。
暮色蒼茫,彼岸花隨著微風輕擺。
冶豔的豔鬼沿著忘川河邊緩步走著,奈何橋處傳來的喧嚷、路過身畔的鬼魂們驚豔的目光⋯⋯,他通通感知不到。
踏上石橋,符阡解開髮帶,三千青絲傾瀉而下。數千年來束縛、壓抑的種種,似乎也一同被鬆綁了。
「徐昭。」他輕喚道「我走了,後會無期。」
影落瀲灩起,忘川仍湍急地流著,萬年如一日。
塵世輾轉千回,彼岸幾度花謝。幽深地府中,卻再也不見那豔鬼守著另一魂魄的身影。

遙想當年初相識,而今追憶已惘然。

 


 

 作者簡介   


曾子軒│臺南女中
嘗試推廣賞花凋的樂趣,以音樂、文字和喜歡的人們作為精神食糧,享受和眾多故事裡的角色共生,反覆玩著解構再重組的遊戲──這就是我,一部分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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