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60年左右,新北投的溫泉旅館隨著台灣經濟起飛進入鼎盛時期。溫泉路到上北投和光明路北投公園之間的範圍內,有百家以上旅館林立,有日式建築小巧雅致的小旅店,也有數棟樓高十層以上附高級餐廳及保齡球館的大型飯店。數千人在這風化區裡討生活。而我那時年紀尚小,常跑到地熱谷煮蛋,在北投公園裡撈蝦或溜冰,而溫泉小鎮的風情及午後的寧靜,是童年生活記憶,雖未曾親身體驗那卡西現場演出,也從未曾進旅館消費,但那飄蕩在巷弄裡的音樂,至今仍時常想起。
那卡西,像水流動,不停移動的走唱型式,早期以三線弦為伴奏樂器,主要演唱日本演歌及台語流行歌。60年代轉變為手風琴或是以爵士鼓加上吉他和主唱的三人樂隊,後期則是電子琴,合成樂器廣泛被使用。國語流行歌、西洋老歌加入必備曲目,隨傳隨到,在旅館裡的宴席旁賣唱,以小時計費。那個年代,洗完溫泉,擺上酒菜,那卡西在旁演唱,叫幾名應待女郎陪酒,已經是帝王級的享受,權貴公子和生意人才消費得起。
「三重豆干厝、基隆酒吧、淡水地下酒家、台北酒家、北投飯店,一連串的經歷,我們已經習慣走唱的生活。」江蕙十歲開始為了負擔家計,放學後帶著妹妹江淑娜討生活,在北投溫泉區等聲色場所表演。她記得第一次「初登場」,兩首歌賺了10塊錢。為了多賺點錢她和江淑娜拼命學各種歌曲,應付各路客人的要求。當姐姐的她在成人世界中跑江湖,還要隨時保護妹妹,不讓別人欺負。「一切攏是環境來造成」走過嘲笑與淚水的童年,在社會大學中忍耐與磨練中成長,江蕙無人能比的演唱功力,是從那卡西生活中焠鍊出來的。
午後應待女郎才起床,在石階旁的窗內刷牙梳洗,中年婦女揹著食物、飲料、零食到「查某間」(應待小姐住宿及等電話通知到各家飯店出勤的地方)販賣補貼家用。那卡西樂手練團的樂聲陣陣響起,練習熟記歌本中的千百首歌謠。夜晚走在溫泉路上,這家傳來〈榕樹下〉的歌聲,那家有人動感唱著〈我愛月亮〉,遠處山裡有人悲傷唱著雨的布魯斯〈港都夜雨〉,那清脆悅耳的女童大聲唱著〈海誓山盟〉,音樂的流水席深夜之後才慢慢停止。
八歲的黃乙玲為一家七口的生計,放學後搭著摩托計程車,穿梭在北投各飯店賺取客人打賞的小費。那卡西樂手常常先唱幾首歌炒熱氣氛,客人酒酣耳熱後,也拿起麥克風自娛歡唱,樂手們得配合客人高低不一的key和速度不一的歌聲,為客人伴奏唱合。黃乙玲回憶,「碰到客人喝掛了,大聲喧譁起衝突時,我和樂師互相打暗號準備慢慢溜。不能一下子就閃人,因為現場突然沒聲音,反而會惹惱客人,不放我們走。」當客人和小姐同歡到高潮時,黃乙玲也要適時迴避門外,免得看到上演的脫衣舞秀。「以前我光是在北投,就搬過十多次家,一付不出房租,房東就趕人,我什麼都不多想,一心只想賺錢。」1983年楊登魁到南國飯店聽到黃乙玲的歌聲後,請她到高雄藍寶石歌廳駐唱,隔年被〈關子嶺之戀〉〈愛情的力量〉作曲人吳晉淮收為關門弟子,並為黃乙玲譜寫〈講什麼山盟海誓〉等歌,兩位貴人的惜才賞識,開啓台語歌壇新天后的演唱事業。
黃乙玲〈講什麼山盟海誓〉
1979年李登輝市長宣布在北投廢娼,待應生牌照收回,北投色情行業轉向地下。80年帶林森北路和東區酒店興起,色情娛樂業版塊往市區移動。合成樂器一人樂師成為主流,取代三人式的那卡西;伴唱帶的發明讓唱歌成為平民日常娛樂。90年代末期,北投色情行業沒落,旅館業慢慢轉型成溫泉觀光業,除去風化區的污名,新北投住宅人口增加,而那卡西樂團隨之減少、凋零,紛紛走出溫泉區,散落各地。
提到那卡西樂團,不能不提金門王和李炳輝盲人殘障雙人組,他們是繼陳達後台灣最具民間特色的樂手,二人童年身世卑微坎坷,從淡水茶室出發,不斷地在台灣走唱。金門王歌聲醇厚、真誠感人有硬漢本色,李炳輝歌聲活潑,擅長鄉野歌謠。90年代末期,兩人出版《流浪到淡水》專輯曾短暫走紅,可惜並沒有人為這屬於台灣底層的草根聲音做完整的紀錄。金門王早逝,再不曾聽見有人唱台語歌謠能傳遞如他那樣動人的生活情感。這對台灣最好的藍調歌手,並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和回饋。真正的國寶永遠被埋沒,台灣歌謠和那卡西樂手卑微的歷史宿命。
收錄於《流浪到淡水》專輯的〈苦酒〉
金門王〈男兒哀歌〉
捷運龍山寺站地下二樓,近年開了三、四家,有現場伴奏的茶店,客人可以上台唱歌或在台下跳舞。消費平實,一百塊一壺茶附一盤花生,有消費能力的人入座欣賞,無能力消費的圍坐在階梯公共區域聽歌。穿著西裝筆挺的老先生唱了幾首歌後,轉身上樓搭捷運離開回家,這地方保留了時光歲月,那辛酸又溫暖的記憶。
龍山俱樂部演唱實況
余永寬
曾在台大、公館附近開了幾家咖啡館,約十八年的時間,從咖啡館認識音樂,做音樂的人。約有三年沒有做任何工作,每天需花三、四個小時在城南、河濱公園行走。對(在臉書上)議題式抗議的人沒興趣,欣賞到鄉下種田生活,做社區總體營造的年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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