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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漾觀點

【青春大作家X全國高中職奇幻文學獎】参獎:飄渺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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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全國高中職奇幻文學獎,為全國唯一高中職奇幻文學獎,至今已經邁入第十一屆。由國立彰化高中圖書館承辦,施振榮實驗與創作基金、財團法人賴和文教基金會協辦。本屆徵文主題希望參賽者從台灣歷史人物、台灣現代人物、台灣神話、台灣傳說、台灣歷史事件等,選擇其一為奇幻創作的對象或題材,鼓勵高中職青年學生,創作饒有台灣風格的奇幻文學。本屆刊登之貳獎作品為台中文華高中林宜臻以作家鍾理和為本發展的奇幻歷程,而叁獎為國立中興高中洪嫚均以日治時代音樂家、文學家交織的優秀作品。頒獎典禮於2019年12月24日舉行,將邀請決審委員蒞臨與參賽同學對話與交流,詳情請至http://www.chsh.chc.edu.tw/


 青春大作家 ╳ 全國高中職奇幻學獎 ╳参獎:飄渺之輩


 




一、台灣不是我的家

 台北的夜晚十分熱鬧,不像家鄉那樣的夜晚,我揹著行李,搭上了手扶梯,現在時間,九點五十分,順手撥個電話。  

  「喂,我到台北車站了,到處走走吃完再call你。」

  「也是,你這麼久沒回來了,好好回味一下家鄉的滋味吧。」

遊走在夜市裡,霓虹燈下,滿眼的台灣小吃:珍珠奶茶、炸雞排、鹹酥雞、炒米粉、滷肉飯、楊桃汁……沒有一個看得入眼的。人潮壅擠,但不至於水洩不通。人山人海裡卻有一個依稀不同的身影,一個細眉小眼的女人在前方對著我微笑,那個女人穿著白色的西裝外套、戴著禮帽,轉身走入人海裡,穿得醒目,卻沒有人朝她盯著,我走在她身後,她轉頭靜靜看了我一眼,走到了右前方古樸的門邊。

 

二、月夜愁

她推開了木門,我隨後也推開了木門,是間咖啡廳。人呢?我環顧四周,沒有看到她,眼前是一些穿著穩重的人聊著天。

「歡迎光臨!」

一個穿著短白襯衫配上黑直筒褲的短髮女人從內門走出,笑盈盈地看我,就是她了。我回頭望向門邊,外頭依然是夜市,但沒有人往這邊瞧一眼,彷彿這是不存在的空間。困惑中,我走到櫃檯坐下,短髮女人從瓷壺倒了一杯咖啡遞到我面前,

「本店招待。」

我點頭致謝,環顧店裡的環境,擺設像上個世紀,風格挺復古,暖橙色的燈光、木製的餐桌椅,一架古典鋼琴,還有一盒箱型留聲機!這種珍寶我竟然能在博物館、古董店以外的地方見到!我走近仔細端詳,上頭灰塵不多看上去不單是裝飾品,金屬的部分沒有灰塵或暗沉,應該還是個新物。客人也很有意思,穿著唐裝、和服、西裝,突然老闆娘從櫃檯拿了一張黑膠唱片上頭標有「Columbia」、「純純」、「月夜愁」,她將唱片放上唱盤,拉了唱臂,音樂播了出來,是我聽不懂的話。

 

  「你也對這玩意有興趣?」她問。

  「一點,我喜歡聽音樂,尤其是有點年代的。」

 

我回覆完以後,她禮貌地笑了笑,隨後唱出了比唱片更清晰的歌聲,雖然聽不懂她的語言,但唱腔跟留聲機唱的是一樣。唱完以後,整個咖啡廳的人皆為她鼓掌,我也附和現場拍了手。

  「怎麼了?我唱得不好嗎?」

  「怎麼會呢?」

  「那你怎麼面有難色?」

  「噢,那個……不是啦……就是,曲子很美,但我聽不懂妳唱了什麼。」

  「很美對吧!那邊那位先生作的曲。」

 

那位先生眼光掃了過來,圓眼鏡看起來有點憨厚。我向他點頭致意。

 

  「我好像看過他。」

  「他頗有才華名氣可大了!」老闆娘充滿欣賞的眼神注目著他。而吸引我目光的卻另有其人。           

  「那個,請問妳是叫純純嗎?」

  「你叫我純純吧,現在大家都這麼叫我。」

  「純純,角落那位鋼琴彈得好聽長得又帥的小哥是誰?」

  「他呀,你等他彈完再去招呼吧。」

 

那人梳了油頭穿著西裝,舉止非常紳士,琴聲輕快悅耳,他彈得入神,我聽得著迷。我等,一直等,等到擺鐘走到十點,我就真的得走了。他鋼琴彈的特別迷人,他重複彈著同一段,有些躊躇,遇到了瓶頸,似乎想不起下一節樂譜,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所措,他環顧周遭與我對到了眼,

 

  「彈得太好聽了,你的雙手彷彿被上帝眷寵著。」

  「這曲子還沒寫好。」他靦腆笑。

  「李維。」我伸出了右手

  「江文也。台灣人?」他握上我的手。

  「美國人。」

  「噢,幸會。」

  「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

  「現在就走?不留下來逛逛?」

  「是啊,還早留下來嘛,江先生有車,可以載我們。」純純說。

  「現在都多晚了?」我不解的說。

  「怎麼會呢?」江文也邊說,把門拉開,我瞪大雙眼,竟然是白天!夜市呢?外面寬敞得不像話,還有人戴著斗笠,腳踏車拉了黃包車。

  「我在哪裡?」我驚訝的問。

  「大稻埕啊。」純純笑著說。

  「夜市呢?」她訝異地對我笑了笑,彷彿我是個瘋子,沒有回答。

  「還不來嗎?」江文也發動了車子,我半推半就上了車。

 

三、白鷺的幻想

  

駕駛是台灣最負盛名的音樂家,乘客有台灣第一位女歌手和她的歌手朋友,好像是叫愛愛,作詞人周添旺之妻;以及在場唯一相信科學的瘋子。車子駛過不那麼擁擠的路口,兩排的巴洛克式洋樓,方正的街道,他開出鬧區,到了田邊,七月,有些田還沒插秧,一望無際的水田,眼前一行白鷺,纖細的長腳佇立水中,看到人來了,此起彼落往遠處飛,雪白的翅膀格外高雅。她們興奮地奔向田邊,雙腳踩進濕泥扔起了泥巴,我也被她們拉入戰局,衣服都沾上了泥漬,怪的是江文也就靠在他的車旁凝視遠方,若有所思。我走去他面前,

 

  「不一起玩?」

  「你們玩就好。」

  「別動,有蟲!」說完,我作勢將手伸向他的額頭,指尖碰到他的印堂,順勢將我一掌的泥巴滑過他的輪廓。趁他發懵的時候竊笑,然後轉身,跑!

  「李維!」身後傳來一陣吶喊,我稍微轉頭,他已經脫下西裝外套捲起褲管追在我後面,我在水田裡衝刺,每踏一步泥濘就濺到我膝蓋來,最後我滑了一跤,下身浸在田裡,他喘著氣追來。

 

  「泥巴養顏美容呀!」我半求饒的說。

  「是嗎?」他露出不懷好意的笑。

 

我滿身泥巴坐在田邊小徑,太陽曬來,被泥層覆蓋的肌膚相較清涼,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稻田,我掬起濕泥,不是水泥,笑了一下,不可置信,曾經這裡是都市。

 

太狼狽了,我們向農家借地方清洗,我把原本應該是白T的上衣脫掉浸在水盆清洗當毛巾,他拿出手帕擦拭臉上的泥,

 

  「你挺大膽的。」

  「我是在幫你放飛自我,怕你在一旁悶出病來,你不覺得你剛才自由地像白鷺鷥嗎?」

  「多謝。」他低頭一笑,眼神裡散發光芒,像是有了靈感。

 

車子駛離一片粼粼的水田,金黃的光芒撒在上面反射銀閃閃的星屑,白鷺鷥站在水中央像個擁有大地的少年低頭尋覓他的寶藏。微風拂來,讓眼皮想放棄抵抗,鬆懈,闔了起來。

 

四、逃脫  

 

我睡著了?再次睜眼是在床上,陌生的房間,有點老舊的陳設,我推開房門走出,外面好多人穿著白衣,他們原本在聊天,看起來有點憂愁,看到我冒出來以後,有人驚嚇,有人驚喜,有人誇張地落淚;倏忽,我又回到那張床上了,回到房間裡。奇怪,我剛不是走出去了嗎?怎麼在這裡?我坐在床上沉思,突然蹦出一個奇異的想法,

 

  「一定是我開門的方式不對。」

 

我下床,趴在門邊慢慢推門出去,

 

  「不好意思,我出來了。」

 

外面是一樣的反應,有人驚嚇、驚喜、有人哭,但是,突然我又重新回到床上。所以,我不能開門是嗎?我走向窗戶,窗戶有一名中年男子靠近我,長得有點像魯迅,我變成魯迅了?我摸索,當真成了一位大叔。我像玩密室遊戲一樣尋找線索,這裡可能是醫院,因為有病歷單,名字是「蔣渭水」,病別是傷寒,燈罩裡藏了一張遺囑,好巧不巧,一名護士進來看到我神采奕奕,驚異中、忽然,該死,又是重置回到病床上。這次我在棉被的內層裡看到一些疑似通關的文字,會有一位護士先進來,然後是一票人,照著「劇本」寫的直到結束前演好「病人」角色。我躺在床上,一副虛弱的樣子,一個護士帶著一票人進來,走在最後的人拿著相機,

 

  「人再靠近一點,拍不進去。」

 

我把自己當成木頭,有人挪了我頭的角度。原來,一個名人死前是這麼熱鬧的?還合照?照完以後人明顯變少了,剩下幾個討論遺囑,一個穿著唐裝的女人在我的左手上綁了紅繩,我朝她看著,她眼眶濕潤,看著我依然擠出了微笑,等她走出房間後,我閉著雙眼有氣無力地說出:「力求……同胞……」,還沒說完,就感覺有人捏住我的鼻子,我嚇得趕緊睜眼,醒來是一陣狂笑,眼前是江文也的笑臉,他的手從我臉上拿開,我回到他的車上了。

 

  「瞧你,睡得糊塗,喃喃什麼啊?」

 

五、摩登時代

 

午後的咖啡廳人多,我幫忙收拾用過的桌子給江文也,一張摺成方形的信紙落在桌上,我翻開來看,是給純純的愛慕信,署名一個「張」字,忽然江文也捉住我的左手臂,

 

  「這是要給純純的。」

  「我知道,丟了吧。」

  「這是她的東西。」

 

他拿出一根火柴,劃過,燃紅了信。

 

  「你幹嘛?」我不解的嚷嚷起來。

  「你們在吵什麼?」純純從身後的櫃檯輕聲地問。

  「沒什麼。寫了張樂譜不滿意便燒了。」他從容地答道。

 

我盯著他,等他給個說法,他嘆了一口氣說,

 

  「剛剛那人不是張先生,真夠無賴,都已經結婚多久了還來糾纏。」

  「什麼意思?」我皺著眉問。

  「你聽得懂的,我不多說。」

 

紅火嚙食過的地方都萎縮化成灰燼,當火跑近我的手時,我將信紙扔進菸灰缸裡,任它燃燒。

 

  「你生過大病?」

  「什麼?」

  「你手上的平安繩。」

 

我看了左手,那條紅繩還在我手上,

 

  「這是…」是真的,竟是真的,心臟猛然一跳。「…別人綁在我手上的。」

  「有本事啊!」他笑了笑。

 

一個新氣象,純純帶我漫步一九三〇的裏臺北驛。

她穿著一套西裝打了領帶,戴上禮帽,扮成男人,她穿得和我初見時相差不多,

 

  「純純,今天難得這樣穿,要不要去留芳館?」

  「我比較喜歡亞圃廬師傅的技術。」她指了間旅館說。

  「那就去那吧!」我們走進了旅館的二樓。

 

旅館的二樓掛滿了寫真,多數是女子的獨照,照片不單是黑白色塊,有的是後天人為加工上色、磨皮、亮瞳的。她坐在椅子上,彭老闆藏在相機的黑布下,她正視鏡頭,閃完光後老闆問,

 

  「你要不也拍一張?」

  「對啊!機會難得,拍一張嘛!」純純附和道。

  「什麼?不了,妳拍就好。」

  「為什麼啊?」

  「我不是這時代的人。」我湊近純純耳邊猶豫地說。

  「沒關係啊。」

  「我沒有錢。」

  「我有啊,快去。」

  「那,幫我拍背影吧。」

 

彭老闆要我們過幾天再來拿照片,我們走出亞圃廬。

 

六、桃花

 

我們在街上閒晃,純純看到一對夫婦,壓低帽簷,想必是張姓夫婦了。擦肩而過之後我輕聲對她說:

 

  「妳比她漂亮。」

 

女人旗袍裹得嚴實,皮鞋裡是及膝白襪,頸前的珍珠項鍊裝飾得不過分,儼然是個大家閨秀。純純躲到一個騎樓,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要因為身分不能在一起?因為家庭?因為錢?」

 

她靠在柱子上,身子一矮蹲在地上,說著就掉淚了,

 

  「你一出生就是個美國人,家裡總要有點本事。高高在上,沒多看我們底下的人多麼辛苦。」

 

  「說什麼呢,」我蹲在她身邊。

 

  「妳又沒有做錯什麼,沒有一落土就注定的錯。桃花泣血記裡德恩少爺為了琳姑可以連母親、連整個家世都不要,若是真的愛妳,就該有拋下一切的勇氣。」

 

她泛著淚光看著我,像是懂了,又不像。我低頭看到了還在手邊的平安繩,握起她的右手,用右手將紅繩拉出套進她的右手。

 

  「你這是在幫我牽紅線?」她泛著光的眼笑了起來。

  「妳要這麼想也可以,我只是想幫妳轉運。」

 

我起身,拉她站起來,剛轉身看向街道,環境竟旋轉了起來,原本的街道旋轉幻化,愣是把我置入別的空間,我在一間房間,猛然回頭沒有純純,衣架、襖裙、妝奩,我在一個女人的房間,我走向梳妝台,鏡子裡是一個女人,穿著民國初年的藍布衫,我變成一個女人?

七、亂都之戀

 

我下意識地拉開棉被內層,沒有文字,同樣地我開始摸索房間,抽屜裡有一些署名「娥君」的白話詩,再來是一本日記,裡面多半是寫有關「我軍」的事,對比過後,可能是指同一個人,一張電報,像是約了要私奔,床上有一隻皮箱衣物扔得亂七八糟,我將皮箱整理好,電報約在火車站,我躲開院裡的人跑了出去。最終順利搭火車到了上海,也搭上了船。他將我抱在懷裡說:

 

  「我會一輩子待妳好的。」

  「我相信。」

 

當我以為可以回去的時候,我又重置到了那個房間,我輪迴了好幾次,每次都很順利的帶上行李、準時到火車站、到上海搭船,一切都很順利,到底哪裡出錯了?正當我焦躁的抓著頭髮,「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瘦弱的中年女人走了過來勸道,

 

  「妳就這麼不相信我?妳是我女兒我怎麼會讓妳過苦日子?那個小伙子能向妳保證什麼?妳爹和我不也是媒妁之言,日子久了就會習慣……」

  「因為我愛他。」困惑中我只想趕快擺脫這個角色,我不以為意插了嘴。

  「愛?那是什麼?它養得起妳嗎?能護妳周全?」女人墨青的眼有銀閃閃的光芒,她吸了一口氣,穩著氣息接著說:

  「今早莊先生來提親,我收聘了。」

  「妳把我賣了?」

  「女大不中留,自古生來都是要嫁人的,只有婚姻才能保全我們。」

  「真是荒唐!」我加緊收拾,我將行李拎在手上準備走人。

  「怎麼妳的愛都是向外的?那我呢?還有妳弟弟?」她慌了,她奪走了行李。需要這場婚姻的人,根本不是我。

  「妳有沒有為了誰義無反顧,拋棄一切?」我走向門邊,回頭看她一眼,「那就是愛了。」

  「文淑!是誰拉拔妳長大的?誰會在寒冷的夜裡怕妳受涼?」女人哽咽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的氣息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好像呼吸不到空氣一樣,我慌張的跑了出去,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有些氣急敗壞,又像是落荒而逃,氣的是他們試圖控制我的人生,慌的是自己償還不起他們,止不住淚,我眼睛哭腫了在火車站找到我軍,

 

  「對不起,我什麼都沒帶就出來了。」

  「人來就好,誰弄哭妳了?」

  「只是有些傷感而已。」

 

到了廈門我覺得袖口有點鼓鼓的,好像有什麼卡著,我隨手摸進,摸出一紙白信,內容是與父母訣別。我軍在桌下點了蚊香起身問我,

 

  「在看什麼?」

  「在看一封信,不過上面我還沒有署名。我沒有家了,還要寄嗎?」我眼眶潤了起來。

 

他看著腳下飄起的縷縷,誦起了一首古詞,

 

  「……紅淚彈前恨,心香警舊盟,」他溫柔地看著我,

  「寄吧,到底是姓羅的,他們會因為妳的真誠感動的。」

  「可是……」

 

他拿出鋼筆送到我手上,握著我的手署名:羅心香。

 

家裡寄來了衣物和一個信封,我還不敢打開,我們上了船準備去台灣,我朝家裡的方向叩首,起身後我拆開信封,裡面好多錢,信裡寫了讓我們成親。海風拂來,把眼裡的淚吹了出來。一別不知何時再聚,文淑已在我離去的那晚死去,今朝投胎作那戀著T島青年的妻子。他抱緊了我,

 

  「我會一輩子待妳好的。」

  「騙人。」

  「我說真的。」

  「你無法用一句話去證明一輩子。」

  「妳不相信我?」

  「我相信,當我聽得見你說話時,當我觸碰你的溫度時,我就相信你是真實的。」

 

我閉著雙眼沉浸在這個懷抱,他身上有薰香的味道讓人覺得安心。

 

  「今後妳也是台灣人了?」

 

我是嗎?我……才不是。

 

八、望雨

 

純純將照片拍在我臉上,我背靠在寫真館的牆上,相片滑落下來,我用手接住了看,

 

  「這相片騙人呀,妳皮膚才沒這麼光滑。」

  「隨你怎麼說,反正我喜歡就好。哪,這張送你。」

 

日治時期的柔膚技術驚為天人,她交給我另一張相片,一張我靠著躺椅背向鏡頭的黑白相片,耳朵連著肩頸的輪廓看得出來是我,我收進褲子的口袋。回到咖啡廳後我寫張卡片送她,她在櫃檯擦拭餐具,我將卡片放在檯面上。

 

  「這是什麼啊?」

  「卡片,給妳。」

  「For純純?For是什麼意思啊?」

  「算是『為了』的意思。」

 

她嘀咕什麼,從身後櫥架上拿了一盒茶葉,

 

  「那麼For mosa是為了mosa囉?mosa是誰?為什麼要為她?」

 

我有些驚喜的笑了笑。

 

一個下雨的夜晚,沒有什麼客人,我拉開窗簾朝外看,潮濕的地面被路燈映出一面迷濛的倒影,純純慵懶的攤在沙發上唱起雨夜花,調子很慢,我聽得懂的字不多。一個西裝被淋濕的日本男性推開了門,純純隨即從沙發上立起來跑去拿毛巾遞給他。純純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樣,他們用日語對話,我也聽不出什麼,我沒趣的走去角落玩留聲機,旁邊一名青年正不停的寫日文文章,我擅自拿起一些稿紙翻閱,

 

  「真行啊你,戰爭還沒爆發就寫了這麼多。」

  「有時間的話,我就會寫。」

  「你覺得你的東西流傳到多久還會有人看?」

  「你知道嗎?我們都活在歷史的當下,台灣的史料很少,所以我想多做一些紀錄,我之所以不停的寫,只是不願這一段歷史變成空白。」他笑得從容。我看著有些佩服。

  「你叫什麼名字?」

  「劉榮宗。」

  「李維。」我做勢要握手。

  「台灣人?」他手迎了過來。

  「美國人。你沒有筆名?」

  「多著呢。」

  「你喜歡阮玲玉嗎?」

  「她早已香消玉殞了吧?」

  「人說呢,取名要起自己沒有的,紀錄歷史總該活得長久。阮玲玉訓名玉英。況且玉有至高無上的美德之意。」邊說,我寫了「瑛」字。

 

他像是有了個靈感,提筆寫下「龍瑛宗」。

  

 

九、迷惘

 

江文也蹲在房間的地上收拾行李,長方的黑檀香盒在桌上縷縷升煙,我站在他身後看著他,

 

  「你真的要走?」

  「像個白鷺自在飛行,是你教我的。」

  「我一直想問你,你是日本人?中國人?還是台灣人?」

 

他停下手邊,轉頭望向牆邊的櫥櫃露出了他的側臉,

 

  「那你呢?你是美國人?中國人?台灣人?」

 

我沒有回答他。他走向櫥櫃,從裏頭拿出了他最得意的《台灣舞曲》樂譜,小心翼翼,塞進行李,怕它摺到。

 

  「究竟,何處是故鄉?」

  

他口氣聽著無奈,我吸了一口氣,想說什麼,卻什麼都沒說,看著香盒不再飄渺,散了。

 

十、泣血記

 

戰爭快爆發了,街道上人民匆忙慌張擁擠著要去逃難,我往反方向走,要去找純純, 咖啡廳的門鎖著,我在戶外看到一台接著一台劃過天際的戰機,心裡更加焦急,我呼喊她的名字,快要把門敲壞的時候,空間又變化了,我摔了出去。這個空間很昏暗,看不出來是哪裡,一陣一陣咳嗽聲傳來,我尋聲看到一個背影,瘦弱倚靠在板凳上,是她。

 

  「空襲警報響了,我們快去避難吧。」

  「別過來!」她吐了一口痰包在手帕上,她面容憔悴,眼袋沉重還有一圈黑影。

  「妳該不會……」

  「白石……我快要去找他了……他一定很孤單……」

  「妳這是何苦?為了一個男人連命都不要了。」

  「人生就像……桃花枝,有………時開花有………時死,花有春天再………開期,人若死去無活時……」

 

她的咳聲多了被什麼梗住的聲音,她的手帕包在唇邊等口中的異物出來,最大的咳聲染紅了帕子。〈桃花泣血記〉最初是這首歌,最後也是這首歌。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空間扭曲了起來,眼前場景像一塊畫布扭轉起來,我被捲進空間的亂流,被釋放時,眼前是個會議室只開了一盞燈,牆上是一大幅日章旗,坐在現場唯一的軍官平頭、圓框眼鏡、八字鬍,露出了憤恨頹靡的樣子,以一口不流利的中文喊著:

 

  「我!從來就不信本島人!」

 

他即將淪為戰犯,大東亞帝國終究傾倒,我面對著牆,將手放在紅日上,紅色從圓心開始放射,紅日變成青天白日滿地紅。

 

十一、滿地紅

 

戰爭結束了街道跟那時不一樣了,毀後重建,我輕鬆走在街道上,沒有人穿唐服了、沒有和服,旗袍也不常見,突然「砰!」槍聲?身後傳來槍聲,我回頭一看,一個穿著普通的農民倒在地上,隨後卡車載著許多白頭盔持長槍的人,槍聲開始此起彼落,我連同街道上的人落荒而逃,好幾個人倒在地上,跑了好幾步,猶疑了片刻,一個深深的念頭踏實我的想法,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那個荒唐的時代。眼前的白頭盔將槍對準一個農民,用腳踹倒了他,我喝斥一聲,

 

  「我們擁有一樣的皮膚一樣的髮色,為什麼要互相殘殺?」

  「保密防諜,人人有責。」

  「我們說著一樣的語言,你卻用它來殺戮,難道就不能好好溝通嗎?」說著我被兩個警察架住跪了下來,

  「拿著一根槍桿子,就可以濫殺無辜了嗎?」不敢想像、不難想像他如何漂來這孤島,但他這麼做是有罪的。槍口就對在我眼前,我盯著他有些畏懼想避開視線,但還是強瞪著。

 

  「在有罪的時代裡,沒有人是無辜的。」他冷面無情,隨後扣下板機。

 

煙硝味嗆入我的咽喉,作用力將我往後拉,我瞇著槍口的煙扭曲擴散開來,我的空間再次捲曲,我被重置到之前的時間,載著白頭盔的卡車從我面前駛過,我不敢與他們對上眼,我快步離開,背後卻有人跟著我,不要過來……他拍了我的肩,我忐忑不安微微地回頭看。

 

  「李維?」熟悉的聲音。我轉過身。

  「龍瑛宗?」

  「真巧!要不要到我家喝杯茶?」

 

十二、為了Mosa

 

  「真沒想到會再遇見你。」

  「我也沒想到,你還寫東西嗎?」

  「你就別調侃我了,我的漢字寫得不好。」

 

他笑了笑替我倒茶。

 

  「你總也不老。昨日少年,今日依舊。」

  「你卻老成了不少。」曾經二十出頭的他,如今被磨得有些滄桑,眼神像藏了不少秘密。

我接著說,

  「我最近總作惡夢,夢到我全身被綁著,被一個白影灌辣椒水,或被掏出內臟放進器皿裡保存,每當夢醒時,就會想到我家三代都是美國人。」

  「那麼你相信嗎?相信這些是真實的?」

 

我睜大眼睛,他讓我想起那個有薰香味的T島青年,

 

  「很多時候,現實荒唐得不合邏輯,可它終究是個現實。」

 

我看著他身後牆壁上供奉神明的香爐輕煙裊裊,想到了什麼繼續說:

 

  「江文也走的那天我曾想過要攔他,我多想跟他說,不要去,不然你會遇上什麼浩劫……」

 

他身後的香爐輕煙裊裊,突然就發爐了,紅火往上衝,他瞧見我有些震驚的眼神,轉頭看,起身前去將香爐請將了來。火苗在他手上越來越小,最後繚繞起捲捲白煙。

 

  「火災的時候,被火燒死和被煙嗆死是一樣的。」

 

他說得有道理,紅火和白煙其實也差不了多少。即使可以攔住他逃過紅衛兵,但就能保證他逃得過白頭盔了嗎?

 

  「確實,」他將香灰倒入垃圾桶,將香爐放回神壇,坐回我面前,我身子微微向前問,

  「不過你……是誰?」

  「台北無髯老人、冬野五郎、劉春桃、彭智遠、龍瑛宗,都是我,好多個名字卻也都可以屬於不同的人。」

 

我笑了,每個名字都是他,嘆了一口氣:

 

  「更早以前,江文也不叫那名字,純純叫劉清香,你龍瑛宗叫劉榮宗,我不叫李維,叫李維國。」

 

一個充滿長輩理想抱負的名字,是我最不想面對的。維國,維哪個國,維誰的國?

 

  「話說,你這美國人怎麼一直待在台灣?你也很喜歡台灣嗎?」

 

我嘗了一口茶,潤了喉才說:

 

  「在我還小的時候,只要上了市場,攤販總搶著給我吃的,以前過年的時候紅包多得數不清,現在都沒有什麼人包給我了。」

  「當然!你都幾歲了?」他趣味的笑我。

  「還有一次,我在果園裡捉蝴蝶,姪子他們用網子,我沒有網子就用手,結果你猜怎麼樣?我啪一聲,蝴蝶變成兩半黏在我兩個手心上。」他配合的與我笑了幾聲,然後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我,像在打量我一樣。

  「怎麼了嗎?」我問。

  「我只是想問一句,那你怎麼不是台灣人?」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輕笑一聲:

 

  「純純曾經問過一句話:『Formosa. For what?』」

  「美麗吧。畢竟是美麗之島的意思。」

  「美麗?哪裡美麗了?日本人說我們是清國奴,國民政府說我們是日本奴,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國人。」

  「起碼,我們知道自己是台灣人,我不認為台灣人矮人一等,相反地我很驕傲自己是個台灣人,我們的美麗幾百年前葡萄牙人就見證過了,曾經荷西覬覦過,炎黃子孫巴不得來這開枝散葉,到後來世界各國紛至沓來一睹風采。」

 

我慢慢品著茶,想著他說的話。

 

  「美國怎麼樣呢?」

  「地大人多,沒有想像中的夢幻,沒來由的歧視我們皮膚黃、眼睛小,知道他們怎麼說嗎?『清客』(Chink)。」

 

他替我酌茶,

 

  「都不容易啊,台灣人。」

  「是不容易,」我呷了一口茶,想到了什麼,接著說,

  「不過以後會更好的。」

 

我舉起茶杯,向他敬茶。他像是關懷般的笑,

 

  「今日少年,不若從前。」

 

我笑了笑,

 

  「敬台灣。」

  「For mosa.」

 

你一來我一往,把茶敬得精光。

 

  「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把我送到火車站,

 

  「我沒有票。」

 

他指著火車站旁的鐵路,

 

  「從那裡也行。」

 

他是要我直接從鐵軌爬上月台,直接上車去。我再次看著他的手指,皺皮、斑點,像骷髏般瘦弱,頭頂白得光亮,身旁的故人,已到了耳順之年。

 

十三、家鄉

 

上了沒有空調的懷舊小火車坐回台北,我摸進口袋拿出照片,還在。小心翼翼塞回口袋,望著窗外,一名喝著可樂的少年喊著:「唱自己的歌!」 吉他充滿在校園裡,身旁有人問我 :

 

  「聽歌嗎?」一名髮型飄逸的女人拿出了MP3。

 

我蹙眉間覺得詭異,

 

  「你怎麼有這個?」

  「聽嗎?」

  「當然。」我接過MP3戴上耳機,一個女人嘹亮的歌聲,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橄欖樹1979,窗外恬靜的農舍,天色暗得很快,活在當下的時候都像真的,現在想起來歷歷在目卻也不那麼真實了,越往台北開過去便是映入眼前的高樓,白鷺不得越飛越高,它還記得回家的路嗎?都已經過去了,我們在一樣的土地經歷不同的故事,最後,我們回到了各自的平行世界。坐在旁邊的女人伸了一個懶腰,嘆了一口氣,

 

  「今天也糊裡糊塗的過去了。」

  「我的今天比較不一樣。」

  「明天,照樣過下去。」

 

她的話語聽著豁達,我伸出了右手,

 

  「李維。」

  「三毛,」她握上我的手,「台灣人?」

我笑了笑,凝視著她,「台灣人。」

 

火車進站,我還給她MP3起身,她叫了我,

 

  「你的東西。」

 

我的行李放在她上方的行李架。我前去取下,走之前回頭問她,

 

  「妳不走嗎?」

  「什麼?這裡是我的時代,該下車的是你。」

 

我站在月台上,火車繼續往前方開,故人們在別節車廂面對他們的問題,而我向前走,搭上手扶梯,摸了口袋,裡面的東西尺寸變了,我直接抽出來,一張車票,我將整個口袋拉出來,空空如也。

 

現在時間,九點四十九分,九點五十分,順手撥個電話。

  

  「喂,我到台北車站了,到處走走吃完再call你。」

  「也是,你這麼久沒回來了,好好回味一下家鄉的滋味吧。」

 

離開車站,遊走在夜市裡,我確實很久沒回味家鄉的滋味了,雞排太油了,鹽水雞好了,再來杯仙草奶茶,不要奶精,要鮮奶!往前走啊……右前方沒有木門,沒有咖啡廳。

 


  作者簡介  

洪嫚均

筆名周筆姜,希望有天也能用筆名發表作品。學測倒數五十天的戰士,覺得文學像是在修習魔道,一不小心就會越陷越深。認為自己還有許多進步的空間,內心渴望成為更強大、更優秀的創作者,於是我寫下了:來日方長。

 

  得獎感言  
感謝評審。每當我過一段時間再看以前的作品,總會覺得有瑕疵、沒有以前覺得的好,算是一種進步的動力吧。當我漫步在國史館文獻步道看到一塊石頭刻著:我所以不停的寫,只是不願,讓這一段歷史成為空白。便不由自主的惦記這句話。第一次嘗試奇幻文學,在指導老師督促、釐清字辭辨析的過程,讓我學到很多。我會繼續寫下去,並且繼續相信那句:「無論你是否出色或是相對平凡,你都可以有自己的一技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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