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電影散場後,它會在你的記憶裡繼續演下去。
有時只是一幕景色、有時是個角色的身影。
看似人走茶涼的一幕,卻讓你也活了進去的燈火未滅、溫度仍在,角色隨時可以回來,你總感到似曾相識。
如《新天堂樂園》膠捲中的一格,記錄了太多意在言外。
為什麼?因為它照亮了你人生中的一瞬之光,相信它是永恆,而你的心仍有星火不滅。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人生中必然的失去,化為了一個挺拔身影。他日復一日的恆常工作,看似沒有任何改變地承受著各種巨變,這樣的人,比斜陽的光暈更能感染一切,這就是《鐵道員》的後座力。
時至今日,我還記得高倉健飾演的鐵道員佐藤乙松最後在幌舞站的身影。
當他抬起頭來,雪正下著,他即將退休,守了一輩子的幌舞站也即將關閉,小鎮將消失;回到鐵路開通前的荒野。此時,他仍認真確定發車前的每個環節,如他在工作日誌上寫的:「今日一切如常。」儘管一切無常。
但他駐守的就是一個「如常」,一個象徵社會運轉的常態。你不會注意到他,但他消失後,卻提醒你這世上沒有什麼不會消失。
但這部電影將這些微不足道兜攏起來,讓你眼淚無意識到的倏地掉落。這北海道小鎮上的雪不斷落下,日常中最微不足道的,失去後往往最是鋒利。你甚至相信,以後很難再有《鐵道員》的這樣的抒情佳作了,如此靜緩長遠地紀念一個普通人的失去,留下他一點黏在平凡人生上的信念。在他人眼中,他的堅持可能如一個超黏的口香糖,但一個該死的信念,就如同也是你的。
他的工作曾代表日本經濟復甦的榮耀,但這份價值已不在。與他記憶有關的人事物也逐漸消失,他所相信的都已物換星移。他就是一個時代更迭下的小人物。而這些對行將老去的人都很正常。當你年輕時,你會覺得時代是漫長的無改變,但當你年老時,時間就會變成拋物線,只是被拋走的是你,你於是抓住那尾巴,終於承認了那份時不我予。
但為何這樣一個小人物的故事會帶你走到遠方?把你留在北海道那冰雪的小站上?彷彿佐藤乙松站長的身影為何至今還在傍晚的薄荷色中搖曳著信號,讓你緊緊跟著,發現自己也是歸人。乙松那身挺拔的鐵道員服,如同松樹般挺立在月台上,是在蒼茫大地上的黑色人影,渺小而堅持,一如往日沉穩地喊著「後方正常」、「信號正常」,即使你知道他在做白工,明天就封站了,他在你心裡卻仍跟幌舞站在一起,停格在那一幕,好似你也在幌舞站上,想起自己堅持過什麼。
乙松那身挺拔的鐵道員服,如同松樹般挺立在月台上,是在蒼茫大地上的黑色人影,渺小而堅持。
如今這身影變成了一份情懷,一份坐落在遺忘上的堅持。電影的一切都非常安靜,定焦在一個即將被抹去的時空,你看到他的鄰居陸續搬離;他在那發光的小屋煮著紅豆湯;某個年夜飯與即將改行的老同事喝酒,他卻無法喝醉的那份清醒,在那將天亮的夜,他眼神閃過的茫然與寥落,他說:「我不後悔,但我感到無能為力。」
鏡頭帶往了過去,那個小鎮曾因採礦而人口興旺,乙松與他的同事載著煤礦,差點因煤氣中毒身亡。但他們仍一身藍縷地說:「我們載著更多鎮上年輕人出外工作了。」那是個沒得商量的年代,小鎮雖因煤礦繁榮,但礦災讓你看到了事情的前兆,被煤燻得灰撲撲的人在餐館裡打架,鐵道員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洗不掉煤炭味。一名礦工死了,生前沒有照片,他兒子為他畫張肖像畫貼在牆上紀念,那天陽光還大好,那孩子在這煤礦小鎮上孤零零地並沒掉淚。
你發現那時候是個沒有眼淚的時代,於時間與體力上都奢侈。鐵道員的太太生了重病也沒有掉淚,她反笑得更多,只是笑得疲乏而已,那裡大部分人的時間都拿來「活」。只有在一剎那,你看到鐵道員乙松與火車中前往住院的妻子道別時,手貼著玻璃窗與妻子告別,就一秒,妻子的眼神才有了變化,但他只能照時間喊發車,連妻子最後坐上的這班車,都是自己喊的:「出發前進。」
這些人根本來不及悲傷的悲傷,才是真實。一個在外工作的遊子對乙松說:「你當時對我們來說,你是總送著我們出門與回家的人。」那地方是能走一個是一個的邊陲,以及最後終是有「家」歸不得的消失座標。
這些人根本來不及悲傷的悲傷,才是真實。
所有的失去都在這電影裡理所當然,曾肩負重任的D51氣動火車的被淘汰,讓人力大洗牌。已找到工作的老同事其實不願到度假村鞠躬哈腰,他為乙松打聽工作,年齡就是一大門檻,這群以往被視為進步榮耀的鐵道員,跟如今即將中老年的一代一樣,面臨的是大幅度的時代改變。但乙松那個仰頭,卻讓人想起他仍熱愛這份工作,無論時代如何淘汰自己,在任一日就有一日身為鐵道人的驕傲。
平凡人生不足以成為悲劇,卻不是無解。才氣導演降旗康男給予了詩意般的拯救。乙松死於襁褓中的女兒,變成女孩來造訪他。那在快荒蕪的城鎮,昏黃的燈光中,女孩三番兩次的出現,讓少沾人煙的乙松感到開心,以為是鄰居的孩子。直到廣末涼子穿著學生服出現,像是鐵道迷討論著D51火車的過去,並為他做了火鍋,乙松冰天雪地的人生處境才現了真貌。這個看似不倒的人,這時才感受到溫暖,凸顯了之前他與老友喝酒後,曾懼怕天亮的絕望。女孩的出現,他脆弱的一面開始崩落。
但那崩落是美的,是終於得救的姿態。他後來發現是他女兒,隔了17年後,她讓他看她長大的模樣,或許是乙松的幻想,也可能是鬼。但這善意太溫暖,女兒的出現終於讓他無法在死前陪伴妻女的自責化解。這一幕是對一個人最大的救贖,女兒戴著他的站長帽,向他敬禮,尊敬他的工作,並且在他痛哭時說了「我很幸福喔」,無論「她」是否是真的「來過」,都解脫了主角的各種身不由己。
女孩的出現,乙松冰天雪地的人生處境才現了真貌。
女兒戴著他的站長帽,向他敬禮,尊敬他的工作。
鐵道員佐藤乙松在幌舞站要廢站的最後幾天,仍在鏟雪道剷雪,確定發車後信號正常與否,如同十幾年前這煤礦鎮上人口還很興旺的時候。他日復一日的做著,無論外在世界的潮起潮落。身為「鐵道員」,他守著的就是一份他人的「如常」,於是在工作日誌上,每晚他都慎重地寫上:「今日一切如常。」即使那天他的妻小離開人世。
如果愛有一個形貌,那是乙松在雪地裡恆常的佇立的身影,近二十年不變,吹著哨子喊:「出發前進」,與迎回再也沒有遊子歸鄉的列車,直到封站為止。至今他在鐵道月台的身影仍留在影史中,不可抹滅,因為那一幕始終說明著:這世上沒有什麼不會變的,除了愛的恆常外。
多麼謝謝高倉健,沒有他末代遊俠的氣魄,怎能演得出每個人行將老去時的蒼茫天地。
《鐵道員》改編自發淺田次郎的短篇小說。原著曾獲得第117回直木賞受獎,也是1997年日本最佳暢銷的代表書籍。主要描寫一條即將被廢止的地方鐵道路線車站站長,他在經歷了事故變遷之後才得來幸福的探訪。1999年改編成電影,由知名導演降旗康男執導,影帝高倉健主演。電影在2000年3月得到第23屆日本學院賞的最佳影片及最佳男主角等主要獎項。此片獲得日本電影學院最佳影片獎、日本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最佳導演、最佳男女主角獎。直到現在,都是日片中難以取代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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