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電影散場後,它會在你的記憶裡繼續演下去。
有時只是一幕景色、有時是個角色的身影。
看似人走茶涼的一幕,卻讓你也活了進去的燈火未滅、溫度仍在,角色隨時可以回來,你總感到似曾相識。
如《新天堂樂園》膠捲中的一格,記錄了太多意在言外。
為什麼?因為它照亮了你人生中的一瞬之光,相信它是永恆,而你的心仍有星火不滅。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一個最不值錢的塑膠袋,在大風中翻飛著,它不比身旁落葉有過春夏,它就是人人無視的塑膠袋。但它隨風發出聲響,像唱它人生最後一場歌一樣,只有它襯出了人生的疾風,也只有它能訴說中年人真正的感受:隨時可被刷新的渺小與無時無刻不存在的荒謬。
小時候,大約十幾歲吧,人們總以為自己的悲傷是朵蝶。在眉宇間飛停,那時再怎麼悲傷總還是可以帶點自認悲壯的美,或大約還可以在課本上賭氣地寫些不成熟的詩句,來紀念自己的幻滅。
然後再長一點時,人以為自己的成長像棵樹,根若深一點,樹幹就直些,甚至可以因那些挫折,讓根抓地力更穩些,到時能有足以遮蔭的樹冠。當然那都是別人跟你講的勵志短語。很快的,你發現你到二、三十歲時,前進姿態卻還是搖擺的,那時你會有點喜歡奈良美智畫的那個生氣娃娃了,因為那多少是有點姿態的,但那姿態到了三十五歲後自然也沒那麼美了。
一切正如《美國心玫瑰情》中男主角萊斯特所有自嘲的精采台詞一樣,他的那些吐槽的真心話,比他的真實人生有趣多了。那時我們大概還拿著幾張搖滾經典盤與古谷實的漫畫當保護內心的符咒,為了那些走著走著就迷路的中年人生而會心笑出來,想回敬那些遠方的藝術家一杯。
然後,一如你曾有的「該糟」的預感,「中年」還是來了,就像廉價迴轉壽司店老是轉到你面前又不想拿的那盤蛋壽司(畢竟三十元一盤),或是你沒帶傘的那天,在上空正向你逼近的雲雨包,也或是颱風將來時吹了幾級風,你像那路上的行道樹一樣,並不知道自己抓地力如何,你只能提醒自己至少帶把傘。
面對中年,沒有人能預備好,但每個人都以為你準備好了(不然呢?)
《美國心玫瑰情》就是這樣一部電影,主角萊斯特前半生沒做錯事,按部就班地來到的中年,然後才發現為何光是要保持住自己已擁有的,就已經很費力且因此而不快樂了。首先他有一個適合他身分的大房子(這是美國中產的迷思),他為了這房子當了幾乎一生的中階主管,升不上去到鹹菜的地步。
他一大早醒來的中年困惑,正好開始了這部電影的序幕,他僅是個主演者,更重要的是他也是一個旁白者,他的悲傷都可以拿來自嘲,一如他的筋骨痠痛。中年人最清楚且彼此達成共識的是:自己的悲傷可要收好。
畢竟誰要看一個中年的哈姆雷特。
而身為資深影迷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我最愛的電影的那一幕在真實人生中上演。兩年前,身為末代編輯的我(這行不會消失,但曾相信的變成了傳說)。加班後看著馬路的那頭有一個塑膠袋隨風起舞著,那時颱風快要來了,它翻飛的幅度跟電影那幕相同,與我一起等紅燈的還有其他人,但只有我盯著那塑膠袋看並感動著,驚呼原來這就是身為影迷的天選時刻。
翻飛的塑膠袋是電影中的經典畫面。
萊斯特活在我心中的原因,不只是他的美式幽默,而是因為他那種「沒人記得我最好時候」的自覺。
片中的一開頭,他自白道洗澡時的勃起已是他一天的高光時刻。看著他的老婆一直以直銷方式與他人溝通並說服自己,感嘆著他們倆是何時開始不快樂。他眼看著自己女兒身處叛逆期,總感到不安全感與自卑,他似笑非笑地想著:「真希望我能騙她說這一切都會過去。」在他妻女眼中,他是個不夠好的魯蛇,仍然為著貸款而庸忙,女兒只是覺得他一點都不酷。
他所愛的人都不記得他最美好的時候,連他自己都忘記了。彷彿他一出生就是受困於房貸與子女學費,並身為社畜與社區文化的產物,誰也不記得他曾喜歡搖滾樂,誰也不記得他如今滿是酸氣的嘲諷是因他曾熱愛過什麼。
萊斯特所愛的人都不記得他最美好的時候,連他自己都忘記了。
如果年少人是浪漫的代言,中年很容易被視為是功能性的產物。價值會為你陳述一切,記憶開始堅硬如化石,你所必須學習的是習慣習慣再習慣。也是因此許多中年人開始變沉默(或囉嗦),因為無法言說的總比較精彩。
萊斯特的問題是他並不如他所展現的那麼習慣與順服,他仍會在車子上大唱著樂團The Who的名曲,仍會忍不住在妻女忽視他時忍不住將整盤蘆筍丟到牆上。他很像韓劇《我的大叔》中大叔那段經典台詞:「有人了解我,我竟覺得很悲傷。」那對中年人來說,是太久違的溫柔了。
被社會按頭了但不馴服,這讓他還是在職場上輸了,後來去了得來速上班,放棄了對「魯蛇」標籤的抗爭。電影裡有三個中年人,一個萊斯特的太太,像嫁給了社會性的「成功」,不斷地在車上放著「你可以」的勵志宣言,另一個因為軍人身分而恐同,身為硬漢卻忍不住親吻了萊斯特。他們都買單了別人的認為,對自身任其荒蕪。
萊斯特的太太像嫁給了社會性的「成功」
萊斯特的鄰居因軍人身分而恐同,身為硬漢卻忍不住親吻了萊斯特
電影一開始,萊斯特以一個敘事者身分鋪陳自己其實快死了,口氣平順如討論晚餐要吃什麼。他人生看似不足為奇,從普通的上班族,到失業與發現妻子外遇,有個憤世的女兒,而她的憤怒卻是因羨慕最主流的人。他最後的死因也荒唐,但這一切不足以遮蔽他看到這世界的美。這個人們為他惋惜的倒楣鬼,道出了他在這世上美的證據,藉由影史上最美的一幕──塑膠袋在風中起舞。
一個最不值錢,最不起眼的塑膠袋,在大風中翻飛著,它不比身旁落葉有過春夏。它就是人人無視的塑膠袋,但它隨風發出聲響,像唱它人生最後一場歌一樣,它跟風角力也跟風跳舞著,甚至頑抗著風的捉弄。啪搭啪搭的唱出了節奏、跳出了旋舞,即使它只是個塑膠袋。
人人無視的塑膠袋隨風發出聲響,像唱它人生最後一場歌一樣。
就如同萊斯特死後,他旁白說的:「你們以為我會氣很久(被誤殺?被妻女無視?)不,這世界太多的美麗了,有時簡直難以承受,我的心就像脹滿的氣球,後來我想起別緊抓著不放,所有的美都像雨滴一樣,讓我這愚蠢又卑微的生命,充滿了感激,你一定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但你有一天會知道的。」
死前他回憶了妻子第一次與他約會的燦爛笑容,女兒珍的第一次會走路,還有他的小時候。如此荒唐的結束,卻換來這麼深重的感謝。每個中年人都像個塑膠袋,在人生的疾風中飛舞著,沒有人會說塑膠袋美,如同少人看到中年人的汗濕衫襟,但那就是人生。年少時想像的沉重似蝶飛舞,後來才發現左右人生的勁道竟是一個塑膠袋才能逆風高歌的。
它的美,是忠於它的卑微,人何嘗不是。翻飛的是自己的旁白,任疾風吹打,都樂於回應:我就是一個曾經熱愛人生的Nobody。
《美國心玫瑰情》為1999年的美國劇情片,由山姆‧曼德斯執導,Alan Ball編劇,凱文‧斯貝西扮演男主角,正面臨中年危機的辦公室職員萊斯特‧伯恩漢姆,並開始痴迷於還在念中學的女兒最好的朋友安琪拉。安妮特‧班寧飾演萊斯特的妻子卡蘿琳,索拉‧伯奇出演兩人缺乏安全感的女兒珍。《美國心玫瑰情》於1999年9月15日在北美上映,獲得了影評人和觀眾的正面評價,是該年最受好評的美國電影,本片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影片、導演、男主角、原著劇本和攝影5項大獎。爛蕃茄上「新鮮度」為88%,Metacritic得分86。被視為戳破美國夢假象的最佳電影之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