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屏瑤專欄｜台北家族，違章女生】11_胸部的安放法則

臉書上有人分享「如何將魔鬼氈安靜撕開的方法」，說是來自美國特種部隊的實戰教學。我屏氣凝神點開，影片很短，不到一分鐘。片中解釋，在戰場上，撕開魔鬼氈的聲音從一英里外都聽得到，所以如何安靜地撕開魔鬼氈，是很值得學習的事。我坐在電腦前忍不住點頭，心想如果讓我早十幾年看到這影片該有多好。結果揭曉，教學者大叫一聲，掩飾撕開的聲響，影片結束。

我想起老家的浴室。大學一年級，我在女同志前輩們的手把手教學之下，赴學校附近的晶晶書庫買下人生第一件束胸。束胸顧名思義，功能是將胸部束平，雖然我沒有什麼「T」認同，但在前輩的諄諄教導後我明白，短髮的我必須買一件。

找了個平日下午，我決定踏上購買束胸之旅，店主是優雅的男性，問我要找什麼尺寸？不像內衣的精準分類，胸圍加罩杯，束胸就是從S到L，附有對照表。但是我謹記學姊的教誨，「愈緊愈好」。我先拿運動內衣款式，套頭穿上，一瞬間頭昏眼花喘不過氣，實在，太緊了。我在小小的更衣門簾後掙扎，喘氣，如同幼獸努力從陷阱中脫困，換穿更大的尺寸，還是太不舒服，於是我換穿黏貼款式，這樣好多了。可以更改魔鬼氈的黏貼部位，調整鬆緊度，胸前還有束力加強設計，摸起來如同一片保護的軟甲，穿起來，我好像又離哪裡更近了一些。唯一的缺點就是，魔鬼氈太大聲了。臨到洗澡我總是拖拖拉拉，家母通常已下班回家，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劇。我害怕撕扯魔鬼氈的聲音被發現，總會等到家母走進房間或更衣室，才匆匆衝進浴室，真的無處可躲，就把蓮蓬頭跟水龍頭齊開以遮掩。

當時網路購物不盛行，市面上沒什麼選擇，束胸很珍貴，價格相對不便宜。聽過認識的朋友說，她女朋友痛恨自己的胸部，甚至穿著束胸洗澡。也聽過別的朋友說，她最喜歡把女友的束胸「唰」一下撕開，女友害羞的瞬間。時至今日，我聽到有人爽快撕開魔鬼氈的聲音，仍會產生各種聯想，魔鬼氈本人想必也很驚慌吧。

在束胸之前，我早已改穿運動內衣，不能說是討厭胸部，而是討厭鋼圈。高中有同學穿一般內衣練球，乳房下圍竟然嚴重脫皮，連舉手都痛，可能是太緊所導致。每個女生跟自己的胸部都有若即若離的關係。太早發育會被針對、被嘲笑，遲遲未至會被逼著喝青木瓜排骨湯，大也不好，小也不對，理想的胸部總長在別人身上。

對我來說，最可怕的其實是內衣專櫃的阿姨，通常阿姨出聲說「進來看看」的瞬間，人就已經站在試衣間，下一秒，手就在妳的胸部跟內衣之間，還很自然地一邊調整一邊聊天，順便喊外頭的媽媽阿姨們一同進來看。那始終不是我可以欣然接受的身體距離。有次我大喊說不用不用，阿姨熱情奔放地回應說：「不要害羞！」依舊光速襲胸。我可以理解朋友的女友發現束胸的心情，當我第一次發現世上有運動內衣的存在，也是開心到想大叫。

白衣黑裙下的內衣有各種搭配，家教甚嚴的會多加一件背心，再來是白色或是膚色內衣，黑色或深色內衣已經是接近禁忌的存在。有陣子排球場上開始流行螢光色的運動內衣，白襯衫、運動短褲，螢光綠、螢光黃、螢光橘的運動內衣若隱若現，當她們成群結對走過，就像跟深海的魚類擦身。

我以踏入聖殿的心情走進運動用品店，跟後來抵達晶晶書庫的心情大同小異，運動內衣款式簡潔，最大的差別可能是Nike勾勾的比例，沒有鋼圈，沒有壓迫感，擁有運動內衣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從此以後買內衣不是獨立事件，而是跟買衣服鞋襪一樣的日常。

仍住在家裡的時候，我不敢把束胸晾在陽台，怕被詢問，而是套了衣架掛在書桌底下，整夜用電風扇吹。有帥T朋友小心翼翼收藏手邊的唯一一件胸罩，過年返鄉前必翻箱倒櫃拿出來穿，她的家庭很傳統，在母親面前，她的胸部周圍必須有鋼圈跟罩杯。購買束胸一事對我而言，儀式成分大過實際用途——尋找自身在社群裡的位置，有時候也帶來安全感。我跟運動內衣相處得還算愉快，跟自己也相處得愈來愈好，漸漸就不太穿束胸了。

過年期間，臉書側欄出現束胸廣告，模特兒拿著喜氣洋洋的春聯，身上是限定版的大紅束胸。我點進網站，發現這個小眾商品漸漸跟上時代，一直在進化，除了套頭跟魔鬼氈外，出現前開拉鍊版。夏天最令人困擾的舒適透氣問題也解決了，新型態的科技涼感網布看起來十分清爽，甚至出了泳衣款式。尺寸也擴編了，出現主打「胖T」的加大尺碼。無論想要呈現的是什麼樣子，乳溝或是平胸，曲線或是直線，或乾脆不穿內衣，都是個人的選擇，每種身體都能夠自由選擇，就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

只是騎摩托車時，若前方騎士的衣服內透出運動內衣或是束胸的線條，我仍舊會忍不住偷看，短短的幾秒錯身，如同一尾魚在人海中碰見了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