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把孩子送進柔道訓練班之後,照例走進隔壁超市附設的餐廳。一個相熟的媽媽快步跟上來。
「妳很有閒情逸致呢!常常看到妳在這裡喝咖啡看書,我都是趁這個時候買菜或購物……」
我知道。我在其他人眼裡,一直就是個日子過得很悠閒的家庭主婦。事實上,每個人生活真正的樣貌,或如推理小說情節,必須好好梳理一番,才能窺得些許究竟。眼前這位穿著一向很時尚的媽媽不也是嗎?起初以為她八成在精品店工作,但其實是個法務專業人士。
我在譯書時與文字打交道的過程中,經常也會有類似的小小驚奇,但我不能被這些驚奇左右應有的判斷力。在語言的場域裡呈現文字該有的樣貌,就是我的工作。
我告訴她,我利用這個空檔鑽研正在翻譯的小說。為了兼顧育兒,每個空檔都得想辦法收納起來。
我是譯者,一個偷時間和文字約會的人,而且是戀情不單純的三角關係。我得小心翼翼地跟兩位戀人經營感情,絞盡腦汁去理解甚至揣想戀人的思緒,腳踏兩條船(有時甚至更多)讓人身心疲憊,但一定要想辦法別讓自己落入崩潰的深淵!
另一方面,譯者做為文字的「第三者」,必須拋卻對文字的個人偏好,時時提點自己維持中立,一言以蔽之,就是「忘了你自己」。
創作者可以自由書寫生活見聞、寵物觀察、行旅心得……交叉運用各種文字語調,穿梭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等等,很有趣,是吧?讀者可以浸淫其中,但是譯者必須保持超然,不管書中是花好月圓、腥風血雨或激情性愛,譯者的注意力只能完全集中在他正在打交道的文字上。
我想,這是譯者最大的挑戰之一。知易行難。能夠謹守這個分際當然是最理想的境界,偶有怠惰失手時,痛苦之餘,還是得鞭策自己繼續精進。
專職的譯者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讀者們對譯者是否感興趣?我從中學時代開始大量閱讀「志文」等出版社的翻譯文學,對於出現在封面上的譯者名字,始終懷抱著好奇和崇拜,私自想像著譯者大概都是瀟灑又率性的文青吧?工作累了就去散散步,泡泡咖啡館,約朋友聚餐、看場電影。
多年後,我必須置身其中才得以大澈大悟:這樣的日子頂多偶一為之,但不是常態。
當初懷抱著對文學的熱情而投入這個領域時,老實說,壓根兒沒想到一個譯者要顧及的事項如此繁瑣,琢磨文字之外,還有數不清的資料或文史查證。譯者就像是一人獨攬所有業務的「個體戶」。孤獨,是進入這個行業才會有的深刻體會:獨自一人在電腦前度過數不清的時日,有時候,一整個禮拜下來走出室外最遠的距離是自家花園。
翻譯必須專注於文字轉譯工程,勢必要拋開煩擾世事,其實具備相當的療癒功能,就跟前幾年風靡一時的著色書沒兩樣。翻譯很燒腦,所以腦袋能達到近乎放空的效果。嗯,聽起來和練瑜珈的效果很像,但省下了每個月的學費。
我認為,譯者最難熬的孤獨是長期被排除在各類出版相關活動的隱形狀態。書店辦活動會找作家幫襯,外語譯本的行銷活動上,譯者如果現身,可能是需要幫忙口譯。相較於其他語言的譯本,中譯出版品的封面印上譯者的名字,其實是很感人的做法。我經常接觸的西班牙文、英文和德語譯本,譯者就算名氣很大,大多數名字只能躲在內頁,小小一行字,更別提「譯者簡介」這麼奢侈的待遇了。
無名、無利、無存在感,這一行聽起來很慘烈啊!
西班牙哲學家奧特嘉(José Ortega y Gasset)留下多部傳世傑作和名言,我印象最深刻是他曾說:「譯者通常是缺乏朝氣的人。」奧特嘉這句話應該很有說服力,因為他的夫人就是譯者!或許,這是他近身觀察所得的結論。總之,他狠狠地踩到了譯者生活的痛點:日復一日獨自伏案譯稿,這樣的日子會生氣蓬勃才怪。
奧德嘉(1883-1955)是西班牙共和政府的知識領導者之一,著有《哲學是什麼?》《關於愛》等書。曾任馬德里大學形上學教授,並發行極具影響力的評論雜誌《西方雜誌》(Revista de Occidente)。卡繆稱其為「尼采以後歐洲最偉大的哲學家」。(圖片來源 / wiki)
我以為自己就是痛苦且快樂地活著罷了,豈知,我甚至漸漸變成了無趣的人?
那個夏日傍晚,跟「無趣」的我結婚多年的丈夫問我,受盡折磨翻譯一本書究竟是怎麼回事?
作家必須寫作,就像人需要呼吸。譯者就算不做這一行,也不會天崩地裂。那麼,我們為何苦苦堅持?
午後雷陣雨在花園裡積留了一處水漥,一隻蝸牛靜待一旁。這一幕給了我答案。翻譯,就是揹著一袋沉重的百寶箱,然後涉水渡河到彼岸。因為希望彼岸的人能看看箱子裡有趣的寶貝,無論是潺潺溪流或湍急惡水,都要堅持到爬上彼岸為止。
譯者總是滿懷熱血地期望更多人共享佳作,於是,我們就這樣堅強地繼續痛苦且快樂地活著。
作者簡介
西班牙納瓦拉大學語言學碩士,曾任西班牙文口譯,教過英文、西班牙文,近年多從事新聞相關工作,目前定居奧地利薩爾斯堡近郊。
譯有《風之影》《靈魂迷宮》《天空的囚徒》《天使遊戲》《Good Luck:當幸運來敲門》《宛如A片的現實人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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