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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故事裡的女性,是牽動著男性家庭命運的關鍵──談《克雷的橋》中的女性離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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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偷書賊》之後,馬格斯.朱薩克以跨時空、跨主體,以及跨敘事的手法,創造出一部關於愛與哀愁的故事《克雷的橋》。洛可可式的敘事手法,將生命的日常鉅細靡遺地描繪,時而帶些魔幻寫實,讓故事情結與人物關係更顯複雜。朱薩克鋪展力道之強大,讓我們在閱讀的時候,忍不住來來回回咀嚼他刻意操弄我們心志的橋段,就怕一不小心錯過深埋日常之中的某些奧義。

克雷的橋

克雷的橋

小說一開場,我們認知的主體是洋溢著青春與陽剛氣息的鄧巴五兄弟,其中一個男孩克雷成為小說名稱,另一位大哥馬修,則勇奪朱薩克的說書人一角,外加一個暱稱「兇手」的男性不速之客,於是,我們直覺性認定這是一部單純以男性為主觀鏡頭的作品。我們也清楚明白這部愛/哀傷的作品,是離散文學(Diaspora)的變體──書中的離散定義,在擴大與縮小中游移,在男人之間糾葛。巧妙的是,朱薩克其實埋下了幾個隱性卻又鮮明的伏筆,那就是牽動整個陽剛家庭之間離散關係的女性角色。其中,又以五兄弟的母親潘妮洛普,獲得最大篇幅朱薩克透過潘妮洛普獨自離開家國的背景,提供當代女性遷徙、移動和離散的經驗想像。他也不諱言,母親潘妮洛普這個角色,才是整本書的核心。

18歲時獨自從鐵幕波蘭逃往澳洲的潘妮洛普,離開時帶著一只手提箱,放了荷馬史詩《伊利亞德》和《奧德賽》,我們嗅出文學在本書的離散議題中,占有重要地位。除了書籍,潘妮用音樂與彈琴,建立了移動狀態下的情緒出口以及對兒子的愛。她的遷徙過程被朱薩克生動地描繪,那些關於思鄉與離情,甚至初來乍到的怵目驚心與失落,都揪著每位讀者的心。在新地域生根落地的潘妮從清潔工做起,苦學英文,試圖努力融入新體系,爾後成了老師。朱薩克在成為小說家之前,就曾短暫當過清潔工和高中老師,於是他將他自己刻畫在潘妮的角色設定中。

而潘妮的離散原型,則來自朱薩克的岳父岳母,他們來自波蘭,逃離共產歐洲,奔向自由。有了寫實主義基調,朱薩克筆下的移民狀態和底層經驗不是空穴來風,也讓潘妮的自我形塑之旅具高度說服力。這樣的女性角色,是小說感人力量的來源。原本誤以為單純探索雄性家庭情感糾葛的作品,轉而來到某個年代、某種被壓抑、被抹煞的歷史再現。人物身影和歷史記憶,以及政治迫害的題材,讓我們在所處的時空回溯過去,產生自我反思和重新出發的機會。

逐漸地,在閱讀《克雷的橋》的同時,也領略到「女性離散」這個顯著而自覺的命題;離散者失去與母語的接觸,失去與自己文化的緊密聯繫,不僅因階級制度,也同樣因性別差異而產生複雜的關係。女性處在被殖民的位置上,做為二等公民身分下的第二性,在不斷接受外來文化衝擊、不斷調整適應,從中尋求身分認同,進而建立主體性的歷程中,遇到的困難往往比男性多,例如性買賣等風險。而潘妮的移民生活彷彿是一種新奇力量,階級之間的成功轉換,讓我們暫時遺忘女性離散的千百種現實。

離散一詞也有播種的意思,上一代的「離散」經驗,到了下一代,如克雷和其他孩子,則轉為生命向外展延的體悟──東歐母親與澳洲孩子、熱愛美術的丈夫與妻子老師、健康人們和經歷病痛及面對死亡者、異化的父愛和傷痕累累的孩子……之間等等的關係,在書裡被層層剝開,人人都有各自必須面對的離散課題。這一層又一層的堆疊,讓《克雷的橋》面對生命的角度具多元包容及深度。朱薩克花了極大力氣編織兩條敘述主線:克雷母親潘妮洛普的過去VS.克雷及其兄弟和兇手所處的現在。藉由這兩條不斷交疊又看似無關的敘述主線,如此意識流般的運用,亦創造了跨越時空的韻律感,散發出另一種離散的美學氛圍。

離散情境不單指「地理空間」上的隔絕和斷裂,朱薩克亦透過另一名女性角色的設定,讓離散議題有更多意志上的詮釋和延伸。潘妮丈夫的繆思,也是前妻艾比,聰明、美麗,並且很有能力。曾經愛得瘋狂,但對於婚姻狀態和另一半的停滯不前,毅然選擇離婚。孑然一身又瀟灑轉身的姿態,頗有現代女性主義者,掙脫束縛追求自我實現的模樣。女性主動脫離婚姻在父權社會中是極少見的,因為婚姻關係裡,經濟和思想往往由丈夫主控,於是女人脫離了丈夫就等於脫離了依靠;但獨立自主的女性如艾比,不像傳統妻子,絲毫不因離婚身分而感到畏懼。離開/離散對艾比來說,是機會,亦是重生。在和克雷的父親離婚之後,艾比又再離婚了兩次,但生活依然充滿卓越與成就。

她將生命付諸於自我實現,穿越了新舊時代的崇山峻嶺。艾比一角,讓我們看見朱薩克對於刻畫性別權力轉換,以及情感關係演繹上的堅持。我們也發現,艾比和克雷,兩人既無血緣亦無時空交集,但友誼和溝通依然被朱薩克謹慎建立,兩人之間有許多充滿智慧與情感的對話與交流。

看到這裡我不禁為朱薩克歡呼,原來好好的面對文本中幾位女性角色的性格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說,克雷用橋修補離散後的傷痕,朱薩克用文字彈奏原鄉與他鄉的懷想,潘妮洛普和艾比則是用堅毅和勇敢,展現時空禁錮下的軀殼所擁有的一顆探索精神層面的靈魂。朱薩克對女性角色的重視和細心著墨,讓我們可以直接判斷,小說裡應該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比這些女性的內心更為強大,是的,因為就連死亡都可以由女人自己決定。這些女性生命探索的游移狀態,和面對離散課題的努力和主張,是牽動著男性家庭命運的主要關鍵,同時也牽動著每位女性讀者的心。


羅珮嘉
台灣女性影像協會祕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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