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1日,印刷廠,當我和設計正在頭痛《心向群山》封面印刷是要加黃還是加藍時,台灣有位傑出的登山者,被發現死在馬博橫斷的一處山谷中。
我邊上網追著山難細節,邊提醒自己,別看下方的留言。在台灣,若有什麼事情能跟罵媒體一樣大快人心,大約就是罵登山者了。而令人心酸的是,台灣其實是高山的國度,擁有突出的高海拔地形,在登山健行的素質常被當成為國民精神指標的時代,大可發展出強悍傲人的登山文化,但由於種種原因,任何膽敢涉險、探索未知的登山者,一旦出了事,幾乎人人喊打。
山很大,而人很小。那登山者為什麼還要找自己、找國家的麻煩去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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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投入這本登山文學的前一年,我大約有三十天待在三千公尺以上的地方,彷彿是為了累積足夠的激烈感受,去回應作者一開始的提問:一座山,如何能夠全然「迷住」一個人?那樣非比尋常的強烈愛慕,如何能夠投注在終究也不過就是岩石和冰所堆起來的龐然大物上?
人類為什麼迷戀爬山?這個疑問一直困惑著我。我透過爬山、跟山友交談,試著更具體去看清楚登山的心理,後來又開始透過書。問題在於,爬山看似自然,其實一點都不自然。登山異於其他活動之處,是過程中充滿了受苦,各種精神上及肉體上的苦。不爬山的人所以為的那種登山者的自大及炫耀,即使存在,也只是過程中的一小部分。
(圖1)「登山代表去追尋一種全新的存在方式。」照片/羅伯特‧麥克法倫
《心向群山》這本書,正如副書名所寫,是a history of fascination,一部沉迷史,人類沉迷於登山的歷史。全書從登山史的永恆神話馬洛里開始,引述了他寫給妻子的一段話:「聖母峰有我生平僅見最陡峭的稜線和最驚心動魄的懸崖。我心愛的,我沒辦法告訴妳,這座山讓我有多著迷。」他講過另一句更知名的話,即使不爬山的人都能琅琅上口——當記者問他為什麼非得爬聖母峰不可時,他回答「因為山就在那裡」,半調侃半不耐,然而,這句敷衍的回答竟成了登山界的精神口號,被無數登山不登山的人傳頌。可以說,正是這句不算回答的回答,反映了登山的動機、心理狀態有多麼難以解釋——人類到底為什麼主動追求涉險及受苦?
是的,涉險、受苦,這都是登山的本質。作者麥克法倫在解開這個謎題時,選擇倒轉時間之輪,先回到三百年前,那時人類剛開始發現地球的年齡並不是聖經學者所算出的六千年,而是超越人類感知極限的古老——「在這種時間意識中,時間的單位不是日、時、分或秒,而是幾百萬年或者幾千萬年,這粉碎了人類的短暫尺度,將之碾成薄薄的一片。在思量深沉時間的漫長無垠時,你會以既優美又駭人的方式,面對你當下存在的完全崩解,過去與未來太過廣袤,難以設想,形成的壓力將你此刻的存在限縮成幾乎無物。」
高山於是成了一本巨書,登山便是在打開書頁,人類在這當中得到的是知識上及意識上的強烈刺激。
而這只是一開始。接著,麥克法倫循著現代化的河流往我們眼前划來,歷數人類如何在山頂上得到神的視野;高海拔如何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讓人同時看到天堂及地獄;高山上的奇異光線及氣候現象如何像一顆陌生的新星球,也是地表上僅剩的最廣大的未知領域。還有登山那股難以言喻的時間特質:下了山都像剛經歷一場漫長的太空之旅,和人交談時都有股難以言喻的違和。中間穿插著作者自己的登山經歷,他的登山啟蒙,他跟死亡擦身而過的恐懼,聽到隊友殞落時的哀痛自傷,以及因為家庭責任而必須遠離涉險的覺悟。在這裡,我們看到登山能帶來多麼激烈的感知及情感刺激。
最後作者抵達永遠的馬洛里,回到他拋下光明前途、摯愛的妻兒,追求聖母峰首登之夢的那三年,描述他如何受盡冰冷及困難地形的折磨,憤恨地向妻子及自己信誓旦旦再也不回聖母峰,卻一次次在隔年出現在聖母峰雪坡上,直到最後,在抵達成功僅幾步之遙時,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濃霧吞沒。
(圖2)「我想到這場雪正落在隱沒丘陵的一道道山稜上,而我也想到,在那一刻,我不願待在這裡以外的任何地方。」照片/羅伯特‧麥克法倫
(圖3)「只有在山間, 你才會意識到光是如此無可救藥的多變,光能在轉瞬間完全改變質地。」攝於秀馬山屋遺址,海拔約3700,台灣最高的營地。攝/賴淑玲
作者寫下:「山不存心殺人,也不存心討好人。山所具有的任何情感屬性都是人類的想像力所賦予。」人類想像高山的歷史不過短短三百年,但從中經歷的激烈情感及複雜心理,或許超越了任何主題。高山從此由可憎、醜陋的隆起,變成崇高、超越的象徵,「向我們訴說世界上有比我們所能引發的力量更為巨大的力量,讓我們面對遠比我們所能想像更浩瀚的時間跨度,藉此駁斥了我們對人類製造的過度信賴。」從而「激發了人類內在的謙遜」。
(圖4)「這些知識使你能夠回溯時光,看到岩層液化以及大海石化的世界,花崗岩像麥片粥一樣噴濺四溢,地玄武岩像燉肉一樣冒著氣泡,一層層的石灰岩就像毯子一樣輕易摺起。」前往烏拉孟斷崖的路上。攝/賴淑玲
作者在書中和多位登山史上的重要人士迎面相遇,他對山的凝視混合著這些人捨生忘死的激情。而我,也在書中無數次和作者相遇,密密麻麻的編輯筆記事實上是我一直想寫卻無能寫出的登山日記。
是的,登山,同時也是在經歷跟陌生人的各種深刻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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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末,我走了一趟馬博橫斷,台灣出名的四大困難路線,貫穿台灣心臟,也正是文章開頭葬送了G哥的那條路線。正因為走過(雖然是用遠比她還輕鬆的方式走在更安全的路線上),那一晚,我難以自已地想著,她孤身深入那片蠻荒中的蠻荒,需要多麼強大的心理素質、體能和計畫。她不是以送死之心走入山中,正如馬洛里從來沒想過死在山上,但他們的靈魂都如上癮般一再回到高山。山是他們靈魂的歸處嗎?他們的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什麼?他們吸入最後一口氣時,腦海中想的是什麼?
我在那次的縱走中遇到一支鹿角。在台灣,遇到鹿角是登山的無上獎賞,我從沒想過自己能有幸拿到。但,就在從嘆息灣往上走回馬利加南山的山壁上,我用力把自己的身體往上一拉,這鹿角就赫然出現在我眼前,長滿了青苔,想必在那裡躺了好長一段時間,任何來回嘆息灣的人都有可能看到。與其說我遇到了它,不如說它遇到了我。
1月21日那一晚,我想著那支鹿角,想像著,在山上,我們多常受到命運親吻,有時是甜美的一吻,有時是把你的魂魄永遠留在山上的殘酷的吻。
鹿角那小小的存在,彷彿在不停發問,妳上山,又是為什麼?而今,妳滿意了嗎?
賴淑玲
大家出版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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