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我的爸爸賴雲台離開。我寫了一本書《再見,爸爸》,紀念跟他的相處時光。我邊寫邊哭,把美好回憶化作文字,貼在臉上感受它的溫度。
這樣的書一輩子寫一本就夠了。
隔了9年9天,大兒子賴和樂離開我,他1歲5個月大,已經會在我喊「樂樂」的時候回頭看我。他還會玩捉迷藏、咬蓋子、聽音樂點點頭。他將來一定還會更多、更多。
只是,暫時沒有將來了。
再見,和樂。
先跟你說掰掰,但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賴以威
又來了。
八月的早晨,人們踏著灑落在路上的陽光前進,有人去搭捷運,有人去買早餐。汽車引擎聲從後方響起,逐漸變大聲,一台計程車從眼前經過,聲音逐漸變小。
我想起幾年前的心情,當時非常生氣,覺得這一切應該要停下來哀悼才對。我父親離開我了,這麼重大的事情,為什麼我的世界崩塌了,而其他人卻依然正常的生活呢?
如今,我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我只是很難過,不解為什麼噩夢又一次發生。我花了好多年才走出來,以為一切總算畫上了句點。但其實,在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只碼錶。滴答、滴答,時間一到,災難準時降臨。
我搭上計程車,前往台大兒童醫院。
今天是大兒子樂樂躺在加護病房的第12天,也是新世界崩塌的第12天。新世界很年輕,它只有1年5個月又1天。它短到我一閉上眼睛就可以回溯到世界生成的那天,樂樂小小的腦袋瓜兒從太太珮妤身體裡鑽出來,我拿著剪刀的手在發抖,幫他剪斷臍帶。
§
新生兒的第一聲都是哭聲對吧。我只進過產房兩次,沒有足夠的觀察樣本。只是大家都這麼說,所以應該沒錯。不過哭也有分很多不同的方法,腳趾頭撞到桌腳跟失戀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哭。我第一次看見樂樂,他握著可能乒乓球大小的拳頭,用盡全身力氣,放聲大哭。
「你應該要笑笑才對啊,歡迎你來到這個世界,以後會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發生噢。」
我開心地說,護理師幫他哭到顫抖的身體抹上油。
後來我發現,「握住雙拳全身顫抖」的哭法是樂樂的正字標記。他拿起桌上的原子筆,我覺得很危險,從他手中搶過來,他會坐在地上這樣大哭;半夜醒過來想要抱抱,我偷懶拍拍他,他會坐在床上這樣大哭。下午,像無尾熊一樣依偎在我們身上睡覺,都睡到打鼾了,應該沒問題了吧。我慢慢把他放到床上,如果奧運有「爸爸在不驚動兒子的狀態下,彎腰把他放上床」的體操比賽項目,我一定獲得滿分。
偏偏樂樂不買帳,眼睛立刻睜開來,又雙手握拳大哭。我只好把他再抱起來:
「好好,爸爸不放下囉,這次一直抱著好不好~~」
我將他的頭壓著靠上肩膀,耳邊傳來樂樂吸吮奶嘴的聲音,來回踱步十幾分鐘後,聲音慢慢變小。走到鏡子前,確定樂樂已經睡著,我彎腰撿起方才隨手拋在床上的手機。有樂樂後我開始看電子書,那是比起盯著牆壁或樂樂後腦杓,更好打發時間的工具。這陣子已經看了兩部小說,前陣子開始複習高陽《胡雪巖》全套。我小心翼翼的靠在床頭,用像被石頭壓住的醬菜姿勢划手機。
一小時後,看電子書也看累,原本想趁下午他午睡時寫點稿子,看來是沒機會了,工作壓力讓我有點焦慮。
咦,打鼾了。
我移動脖子觀察樂樂的睡相,閉著眼睛的模樣好安詳。我的脖子可以感受到他輕微的呼吸,樂樂的體溫、濕氣、重量從胸前傳遞過來。我微微扳開他的雙腿,讓他能靠得更舒服。但不管怎麼調整,他的腳還是會碰到床,跟站著沒有差太多。
就算這麼不舒服的姿勢,但比起床上,樂樂在我身上睡得更好,一想到這點就覺得很開心,這是對父母來說最大的肯定。
工作什麼的,晚點再想吧。
我放下手機,兩手環抱他,用不舒服又很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跟樂樂一起午睡。
§
我睜開眼睛,樂樂躺在病床上睡著,表情和平常一模一樣,只是嘴巴、鼻子都多了管子。我坐在床邊,伸手進棉被裡尋找他的小手,有些水腫,有些粗糙。我捏捏樂樂的小手:
「起床啦賴和樂,不要睡懶覺啦。」
平常只要這樣,樂樂就會扭動身體,揉揉眼睛翻身坐起來。他還不懂得賴床的美好,只要一醒來,眼睛就炯炯有神,吵著要抱抱。
但此刻我們的默契失效,樂樂依然繼續睡著,我的呼喊被維生儀器規律發出的機器聲響吞沒。我沒有抱著樂樂,他卻睡得深沉。
今天是樂樂躺在加護病房的第12天,是新世界崩塌的第12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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