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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栢青:後來的我們──讀郭強生《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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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上一個世紀的郭強生走得比同代人快多了。高二就在聯副發表短篇小說〈飄在雨中的歌〉,1986年大學畢業後完成短篇小說集《作伴:從附中到臺大的故事。此後時移事往,郭強生赴美念書,回國任教,罷寫小說13年才又重新動筆。13年是個怎樣的數字?是《超人特攻隊》從第一集拍到第二集,是當年演偶像劇《王子變青蛙》兩小無猜的情侶檔陳喬恩和明道終於合體大銀幕演出《市長夫人的祕密》,一個是欲求不滿的市長夫人,一個演特助搞男男戀。銀幕上分合比真實人生還真,公主一覺醒來變夫人,把相隔13年的郭強生小說兩兩對比,那是真真正正「後來的我們」,一切都變了。

《作伴:從附中到臺大的故事》(三三書坊,1987)30年前的《作伴:從附中到臺大的故事》,三三書坊出版)

作伴(三十周年精選復刻‧限量親簽珍藏版)

作伴(三十周年精選復刻‧限量親簽珍藏版)

如果《藍色大門》裡陳柏霖沒騙我們,「那年夏天,留下什麼,我們就變成怎樣的大人。」那麼,那年夏天的大學生郭強生又留下什麼給30年後的大學教授郭強生,以及下一代的青春孩子?

莫非是更多的腳註?2018年重版出來的《作伴》裡,腳註數量竟可比郭強生自己的論文:「1980年代高中分科與現在有所不同,共分為甲組(理工)、乙組(文哲)......」、「1980年代的台灣,星期六學生仍須上半天課」……昨日的前進是明日的考古,上一世紀的寫實是新生代的科幻,記憶比什麼都空白,竟是需要註解的,時代的重量就在頁邊,往事果然如煙,這些頁側的腳註比什麼都重,時代的風一吹,也不過輕易的翻過。

夜行之子

夜行之子

《作伴》又真的留下些什麼,那個什麼,其實什麼都不是,它無法形容,沒個根底,無需強調,是一股氣,一種麋味兒,《作伴》中諸篇讀來一逕是「日光太刺目」,是「陽光迤邐,一路上竟有陣陣的煙灰塵滅」,句子中挾著大量日照,男女愛情,青春駘蕩,演的是對手戲,其實寫的都是獨角戲,發生都在一剎那,心裡卻都一大段。無事生花,有心則亂,到底什麼都沒發生,卻好像有什麼就要發生。這個「若有事正生」才是青春的寶礦力水得,透明得很對味。終究,寫青春最好看的故事往往都非關故事,而是那股日曬裡煙塵揮揚的心神盪漾。那超越了時代,超越了作者本人而青春永註。那樣的日照必須留下,因為此後不再有,你瞧13年後重出江湖的郭強生出手的是小說《夜行之子》,總是太陽落下之後才出來。

而那麼多研究中,我覺得講早期郭強生最好的文字仍然是這段:

我們初期的小說可以說是『自然發生』,不是在某種文藝思潮激盪催生出來,亦不是為受到壓抑而激發出反彈的創作動力,亦沒有不滿足感遂起的抗議叛逆或嘲諷,亦無所謂使命感,尚且連經營藝術的企圖感都缺乏。
寫小說,只是因為年輕,才氣,敏銳,文筆生成。極致處,是與自己的青春旖旎,飛揚詠嘆。簡直沒有主題,沒有事件,似乎只是一股清新的元氣律動著,叫人眼睛為之一亮。這種自然發生的小說,特別受到年輕學生青年的喜歡,像是踩著了大家的節奏,一嘯四應,起躍翔舞,文藝評論難以討論他,因為他幾乎沒有可供討論的議題,學院派不承認他,因為他經常不在遊戲規則裡,很難分類定位。他簡直太輕揚光鮮了些,事實上,的確存在著危機,才氣跟青春,一樣會衰老,一樣無以為繼。

傷心時不要跳舞

傷心時不要跳舞

這段話把什麼都講完了。對於郭強生早年小說的特色(清新的元氣律動著)、他為什麼受歡迎(踩著了大家的節奏,一嘯四應,起躍翔舞),還有當時受到學界與文藝評論的非難(對,當年郭強生也是文壇偶像啊。讓那些老藍男老綠男,文壇老北北姑奶奶氣得牙癢癢),而最棒的是,寫這段話的人其實也把自己說進去了。她是朱天文。文章標題是〈花憶前身〉,做為1988年希代出版郭強生小說集《傷心時不要跳舞》書序,講的是郭強生,其實也是說自己了。

文章中朱天文開段便稱自己「老了」,但那時她其實不過33歲。同志和小說家都愛把自己說老(「這個圈子裡,三十已經是很老,很老了。〈肉身菩薩〉寫道),那時朱天文還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進入世紀末的華麗,也不知道她筆下這朵憶前身的花卻再沒後續,郭強生會在前往美國後罷寫小說。一切都應驗了,「才氣跟青春,一樣會衰老,一樣無以為繼。」才氣衰老,青春易敗,但他們又都找到方案應對,朱天文「時間會把一切磨損,侵蝕殆盡。用寫,頂住遺忘。」、「年老色衰,米亞有好手藝足以養活……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曾倒塌,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這裡並予之重建」;而郭強生則任他忘了任他死,一死13年,到2010年以短篇小說集《夜行之子》復出,小說標題怵目驚心是〈換魂〉,是〈轉世〉,是〈女巫〉,是〈放生〉…...鬼氣森森,有妖有鬼也有人很妖鬼,舊不死鬼成新不了情,昔年青春新貴派成為紳派再戰江湖。

《作伴》開卷第一篇〈高三之外〉,聯考前夕少年是躁動的小獸,所有的認同都在友情上,身邊所有男孩都是好麻吉,彼此約好「手牽手進台大」,夢想和身上制服乾淨得讓人流下眼淚。小說中一個橋段是,大考前的「我」打電話給麻吉,對方就是不講話,「我摸著公共電話的金屬線圈,千纏百繞的,最後說,我以後不打電話來了。傻啊,就是年輕,斷也斷得這麼輕易,就是想靠近,才賭氣說遠離。於是一切牽牽扯扯不乾不淨。那時二十郎噹的郭強生不知道四十年後同一個自己會在《夜行之子》裡說:「恩怨也是交情的一種。

很輕易就切了。就是年輕才能這樣賭氣。年輕的郭強生心中最高指標就是祖師奶奶,「能聽的最好讚語就是『頗有張愛玲風』了,讓我也誤認自己走的是張派的冷面言情。」拿張愛玲作為座標,年輕的郭強生說對,也說錯了。張派的冷面沒說錯,但郭強生自己的小說,卻是拿冷臉貼別人的熱,熱腸啊。張愛玲小說中不會出現〈高三之外〉這樣的人物,其實祖師奶奶寫的哪裡是愛,她多半是寫「愛過」,或是「愛後」。所以看透。所以世故。所以愁了而青年郭強生筆下通篇愛情,寫的也不是愛,而是一種「歸屬感」。因為還不知道愛,卻有一種親愛。還不能分男女,所以都可以愛。他筆下的友情很像愛,不分彼此,你最珍貴。他寫的愛又太像友情,太輕易擁有,又隨意放棄。但就是這個「不分」才讓人心中疼惜──不然為何交友欄大家都打不分偏零──那是張愛玲不能寫、也不想去寫的,也是後來愛恨太清楚,事情太透徹的郭強生就算想寫也未必能寫好的。

《作伴》作為座標,相對應的永遠是郭強生自己。新版《作伴》收錄〈傷心時不要跳舞〉,這是他青春時另一本同名短篇小說集中的名篇,小說開始在1987年邁向1988年的跨年舞會上,「我要記住我十七歲最後一滴眼淚,我跟自己說,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刻」,小說中的「我」認識了一個男生,「沒事老掛著耳機,吊兒郎噹,下課時間總愛往窗口一坐,故作瀟灑望天空」,其實就是過去當過童星的盧子,他們倆在火車站前賣起舞會的票,因此認識女孩小白。女孩總說要去美國,盧子的夢想在他方,我們參一起鬼混,兩人三腳,誰要跟誰好、要不要帶著另一個,彼此提攜的背後,小白和盧子的手在「我」的背後牽起來,經過一番愛情與友情的大洗牌後,小說尾聲是「我」再遇到盧子,「盧子,你以後還會跟我聯絡嗎?」,「會啊,好朋友說這種話。

〈傷心時不要跳舞〉17歲最後一滴淚留在跨年舞會上。13年後重新開筆的小說集《夜行之子》中有篇〈迴光〉是從新世紀的跨年開始,小白的願望在這裡借屍還魂實現了,有錢人第二代小凱去了美國又回來,這一仰頭,煙花迸放,小說裡外時間都洶湧的過去。美國也去了,同志身分可以出櫃了,不只帶回美國老公,還帶回美國國籍,綠卡都拿了。從做愛到作伴,還能做自己。但一切真的圓滿了嗎?

小凱在信義區跨年煙火倒數的片刻忽然記起:「這一切曾經發生過。」──小說家寫到此,會想起很多年前小說裡17歲的最後一滴淚嗎?──小凱想到的是雙子塔倒,自己作為倖存者,去看心理醫生,卻遭醫生趁虛而入,「你是我的心理醫生,卻帶我回家,和我上床。」美國老公成了奧茲國的巫師,所謂的美好未來,一切的進步,此中所經歷的夢想、許諾、運動、訴求,是不是都是假的呢?是被騙去的?

小凱最後遊盪到三溫暖,竟然重見當年美國雙宿雙飛的故人,小說變化視角,寫這故人「我」當年以為小凱死在雙塔倒塌的恐怖攻擊內了呢。但兩個人實實在在做了一回。小說尾聲是小凱回到美國老公身邊。而「我」告訴自己,他晚上可以再去一次三溫暖,「但這一回,應該不會再撞見,自己過去的鬼魂」。

從〈傷心時不要跳舞〉到〈迴光〉,跨年煙火辦了又辦,「盧子,你以後還會跟我聯絡嗎?」小說家當年天真的發問,終於有了確切的解答:「但這一回,應該不會再撞見,自己過去的鬼魂」,相見不如不見,訪舊半/伴為鬼了。

郭強生後來的小說,都是現在完成式,未來早在過去已經發生,什麼都已經完了。而他從前的小說,是用進行式寫未來式,時間還長得呢,總是有更好的在遠方。當把這兩個時態放在一起,未來寄託過去,過去卻又渴想未來,時間交疊依然是空的,兩個郭強生,座標軸上怎麼往前往後延伸,都不會相遇。或者這不是問題,而是解答。世界原來如此,後來的我們,就像當初的我們一樣,從來只剩下我自己。


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著有散文集《Mr.Adult 大人先生》。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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