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這本《電擊女孩》之前,強烈推薦先服用瑪格麗特・艾特伍〈我是個不良女性主義者嗎?〉(Am I a bad feminist?)一文。在 #Me too 這場全球反性騷擾活動引發的一連串迴響中,瑪格麗特.艾特伍以該文回應。她認為,我們已經到了一個選擇的關頭,究竟是要修復既有的、已被認為失靈的法律系統;還是徹底繞過,重建另一個系統。無論如何,她並不樂見此時此刻已然發生的一些畫面,#Me too在極端的情況下,很可能成為有心人士的私刑。她甚至在文中埋藏刺點:「女性與男性同樣是人,會有聖人之舉、也有邪惡行徑。女性不是無過的天使,否則我們就不需要法律系統了;我也不認為女性是個沒有能動性、沒有能力做出道德決定的孩童⋯⋯」
作家Naomi Alderman
(圖/ 作者官網)
若能夠消化上述這段文字,那對於《電擊女孩》一書中女性們的所作所為,勢必更能吸收。《電擊女孩》為瑪格麗特.艾特伍得意門生奈歐蜜.埃德曼(Naomi Alderman)所著,其橫空出世:某一天,女性發展出了絞軸,只要輕彈手指,絞軸就會送出電力。女人們相互喚醒彼此體內潛藏的能量,並且驚奇地意識到,擁有了能量的她們,距離權力是史無前例的親近,她們面面相覷,露出了發現新大陸的笑容⋯⋯
故事由一樁別出心裁的魚雁往返開始,「男性作家協會」的會員尼爾寫給女作家奈歐蜜,態度恭敬且婉轉,尼爾對於自己的作品沒有信心,他渴望著奈歐蜜的認同,「⋯⋯妳讀了再告訴我有什麼想法。希望妳的書順利進行。期待它問世的那一天,我等不及要拜讀了。非常謝謝妳!我真的很感激妳能抽空讀我的書。」而另一端的奈歐蜜呢?她語氣輕鬆且自在,還有餘裕談到近日的煩惱:「老實說,我正好很需要暫時拋開自己的書,喘口氣。席林說,如果我這本新書不能堪稱為傑作,那他就要離開我,另外找個會寫作的女人。」
僅僅從這兩位作家的互動,讀者就能嗅覺出某種「牝雞司晨」、「女人掌權,天要降大水」的旨趣。網路上時常可見網友們提出一個挑釁的問候:「如果把性別對調,你還會這樣說嗎?」《電擊女孩》做的正是這樣的技藝,女性發展出操縱電的能力,當她們不樂見眼前情勢,只需要順著鎖骨,釋出一道電弧,擊暈或擊斃,女人們瞬間掌握了大局。男人開始擔心落單,他們再也不能對著女性發出大膽的挑逗,女孩們若發出性邀約被拒絕,就以電擊回敬那些「不乖乖聽話的男人」。男人們在有母姊的陪同下才能出門,他們喪失了在夜間散步的安全感,並且被警告「要保護自己」。女人們甚至輪暴,在男人不舉時,打進一道電流,逼得那話兒翹起來,女人們一邊拍照,一邊得意地咯咯笑,被強暴的男性絕望地抬手遮住自己的五官⋯⋯。這樣的情節,並不難取材,現實生活俯拾便是,而作者巧手佈局,玩了一個鄉民們愛用的把戲,「如果性別對調,你還會這麼說嗎」的疑問如同微弱的電流屢屢竄過讀者的心臟。
有電還不夠,作者發展出多條支線,複製當代世界多種壓迫的途徑。犯罪家族之女,以新起的力量挑戰了男性手足的權威;美國南方一州的孤女,以力量殺死了進犯的養父,她感應到某種匱乏的存在,於是以宗教填補之,而美東一位政治人物,則借勢上位。過往女人被視為籌碼的犯罪、宗教及政治領域,如今改由女人坐莊,她們跟注、壓牌、梭哈,男人在一旁服侍,討好,並且瞇著眼緊盯牌局上的動盪,深怕一個歪斜,他們成了遷怒的標的。
在這個處處跟真實世界呈現鏡像的虛構世界中,奈歐蜜・埃德曼做了一個圖窮匕現的安排:時日一久,人們(當然是男性)發現到絞軸跟身上多數器官一樣,是可以移植的。主角之一羅西的手足戴瑞,陷害了羅西,從羅西身上取走能量特別豐沛的絞軸,並在適當的練習後掌握了發電的技巧。埃德曼在此點出金句:「能量不在乎使用者是誰。」電流產生於兩點之間的落差,電子由電位高處流動到低處,有高低差即有流動,以此觀之,埃德曼這句警語也許遙遙指涉另一個可能:權力不在乎使用者是誰。誰上了位,誰製造了格差,誰就肆行暴虐。
奈歐蜜.埃德曼行筆如詩,如電,哪怕是再熟練的女性主義者,也不得不承認此書諸多情節帶來思考上的不寧。有愈來愈多論者指出,部分女性主義者在推動議題時,仍是依循著「男人所塑造出的那一套規則」,而不是挑戰該模型。《電擊女孩》中亦有相若的景觀——得到力量的女孩們,因襲著過往男人的作為,於是,人類阻止不了悲劇,而僅僅阻止了悲劇由男性主導。
最後,指出該書小小的瑕疵,也許這是一次前衛的嘗試,因此奈歐蜜.埃德曼對於性別與權力結構之間的考掘尚未臻精緻,好比說,在新的秩序中,男性除了拿走女性的絞軸,應也可能發展出柔情來取得權勢,以近似於當代「母性」的特質去感化那些當權女性,但在《電擊女孩》中,陽剛與陰柔互為頡頏的機制並不突出。做為讀者,期待奈歐蜜.埃德曼能在後續的發表中,以《電擊女孩》為基底,調出更穠麗高亢的刺激。
值得慶幸的是,奈歐蜜.埃德曼也沒忘記發糖,慰藉被電得七葷八素的讀者。書中有一幕,被拔走絞軸的女人與逃亡的男人相遇了,作者寫道:「理論上來說,他現在比她強壯了,但是這讓他們都笑了」,女人跟男人在狼狽落拓的場面中開啟性愛前奏,「在那個時刻,他們已經說不出誰該扮演哪個角色,他們準備好開始了」。這副畫面裡,讀者或可聞見某種性別共處的契機:在「第二性」的結構被強制拆除的當下,人們處於混沌,反而既給予了快樂,也得到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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