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田潤子以《雪之鐵樹》獲得2016年「書本雜誌」文庫BEST10 第1名
日本主婦作家遠田潤子善寫黏膩晦暗的人性,黑暗情節讓人聯想到日本三大「致鬱系」女王──《告白》湊佳苗、《殺人鬼藤子的衝動》真梨幸子、《百合心》沼田真帆香留。
遠田潤子代表作《雪之鐵樹》敘說一名不曾體驗過親情的青年,以贖罪為名,將三個家族拖入深淵的故事,獲日本書媒網站「書本雜誌」選書。她的作品常描繪在愛情或親情失利的平凡人物,在罪孽中奮力掙扎,「不幸」和「悲慘」彷彿縈繞筆下的幽魂;但她也描繪在黑暗閃耀的細碎光芒,《雪之鐵樹》就以勒住喉頭般的強勁筆力述說「曾我雅雪」這個精采人物,他雖然誕生在一個無愛的家庭,卻找到了足以彌補和學習愛的方式。這是遠田潤子寫作時不變的主題:在絕望中存在的希望。
這次有幸跨海訪談,遠田將她書寫《雪之鐵樹》的心境告訴我們,喜歡庭園、青苔、想以園藝師為主角創作的她,將主角曾我雅雪設定成園藝師,這名青年在為他人造庭的過程中,就像一手打造屬於自己的箱庭世界,彌補不曾擁有的家庭,好維持內心不致於崩塌毀滅。雅雪是一個靠「為他人贖罪」而活的青年,如何描繪這個性格特殊的人物?如何書寫這個故事?遠田這次不藏私分享她的想法。
Q:您的故事常描繪遭逢不幸的人,在困境和痛苦中奮力掙扎,這樣的主題對您來講有重要的意義嗎?
遠田:「活著」基本上就是充滿許多不合理和痛苦。但不管生存在多麼絕望或罪惡的處境,我覺得還是會有一種人存在,這種人會為他人付出重要事物,就算可能細微瑣碎又微不足道,但這樣的付出非常珍貴和美好,我想好好寫出這樣的人。
Q:《雪之鐵樹》的故事是曾我雅雪的贖罪,您如何思考「贖罪」這主題?台灣近年流行討論「情緒勒索」,小說裡的曾我雅雪明明在贖罪,卻讓周圍的人感覺到被勒索的窒息感,您怎麼想呢?
遠田:我認為「贖罪」不是可以大聲說出口的事。若將「贖罪」這個詞化作言語,這個詞的意義就會瞬間變質,非常危險。作品中,雅雪做的事是「以贖罪為名,強迫他人接受」。很明顯,他傷害到身邊的人,但要因此責怪他也不對,沒有人有資格責怪他。因為故事很黑暗很沉重,如何讓讀者讀到最後、不中途放棄,我下一番工夫。
敘事結構中,不斷倒數日子也是基於這個考量。作品中有提到基東.克雷默(Gidon Kremer)演奏的巴哈小提琴曲,我一面聽一面寫。之後我也開始聽克雷默其他作品,寫出另一部作品《oblivion》,是很幸運的契機。
Q:「才能」是您故事裡常見的重要元素,為什麼如此安排呢?
遠田:才華是與生俱來的,若可以透過後天努力得到,那就不叫才華。而有沒有與生俱來的才華,是比貧富差距還要殘酷的事。人當然可以完全不察覺到這樣的差距就活下去,但一旦察覺,那股絕望是非常悲慘的。
Q:《雪之鐵樹》的主角曾我雅雪、少年島本遼平及其他角色都有不幸的境遇,有人得到救贖,有人沒有。這些得救與不得救的角色之間,差異是什麼?
遠田:我們就算沒做錯任何事,不合理的不幸還是會發生。能不能從這樣的人生得救,並不是我們有機會理解的事。不管活得多麼真誠、還是有許多人就這樣無法得救而死去,這是現實。不過,我覺得活得真誠,得救的機會也許會增加。而是否察覺到「只要活得真誠、能得救的機會或許可以到來」這件事,或許是命運的分岐點。話雖如此,我也不認為該責怪沒發現這一點的人。
Q:這部作品描繪三個不同的家庭──島本家、曾我家、真邊家,而在這些家庭裡長大的孩子或多或少都在成長過程中缺乏母親或父親,您書寫這三個「家庭」的用意是?
遠田:我認為父母的缺席對人格形塑的影響非常大。不過就算在同樣的家庭中,父母對每個子女的影響也不盡相同,這讓三個家庭各自走上不同的人生。但是,就算孩子身邊沒有疼愛自己的父母,只要有其他人還關心疼愛自己,人還是可以好好活下去。另一方面,我覺得孩子對父母的愛並非與生俱來,孩子天生有的是「想被父母疼愛」的心願。這個世界上有所謂的「普通的家庭」,但這是因為「不普通的家庭」存在,「普通的家庭」才因而存在。
Q:書中描繪血緣聯繫的家庭,也描繪非血緣聯繫的家庭,您覺得血緣和家庭的關係是什麼呢?
遠田:血緣是無能為力的,不能靠人類的意志或努力去連結或切斷,這很沒道理。某些家庭會以血緣做為剝奪他人自由的手段,明明像酷刑,卻常被說成美談。我認為人要獲得自由,就必須從血緣中脫離,然後自己思考過後再選擇如何應對「血緣關係」。
Q:《雪之鐵樹》中的「母親」相對於「父親」來說,大多以側寫形式出現,而不直接寫出她們內心的想法,您如此安排的考量是?
遠田:我是刻意不寫母親的心情或特別說明的。我覺得不該寫。作品中登場的人物很多都不了解自己的母親,他們一生都不斷自問:「為什麼我會被拋棄?」不過這個答案永遠無解,所以他們才不斷受苦,失去母親也是他們人生混亂的契機。同時,母親在「社會」「家庭」中的位置,我認為不具普遍性的答案,只能在小說中做為個案一個個描寫。
Q:《雪之鐵樹》對「父親」角色的描寫相對較多,但從社會眼光來看,他們卻是「失敗的父親」。對此您怎麼想呢?
遠田:女人只要懷孕就會被要求盡到身為人母的責任,男人卻可以逃避,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父親。對於不為自己人生負責、無法負責的爛男人來說,成為父親、不得不為他人的人生負責,這樣的狀況應該非常恐怖。我覺得男人要成為父親的門檻更高,他們如何克服這種事情的過程讓我很感興趣。
Q:書中的島本文枝和真邊家的母親是很重要的角色。島本文枝是恨雅雪的可憐女性;真邊家的母親在人物第一眼中是「宛如全身上下都是乳房、充滿慈愛母性」的人。您寫兩位角色時怎麼想呢?此外很好奇,為何在故事中沒寫出真邊家母親的名字?
遠田:島本文枝是沒獲得救贖就死去的可憐人,她不止被奪去兒子和媳婦、也是雅雪贖罪的被害者。但有許多可以救她的方式,她只是沒發現而已。她是非常平凡普通的人。
關於真邊家的母親,我覺得在故事中,她不需要設定名字,因為對俊夫和雅雪這些「被母親拋棄的孩子」來說,她是「完美的母親形象」;舞子透過無視「只寵愛兒子的母親」來保有自我,郁也則無法與母親分離,在故事裡,真邊家的母親不被視為具有獨立個體的人。
Q:無論愛情、友情或親情,《雪之鐵樹》的男男女女都是渴求愛,卻得不到愛。對這些人來講,愛是折磨他們的根源,沒有愛似乎才是獲得平靜的方式?
遠田:我的答案跟披頭四沒有什麼關係,但我認為「愛就是全部」(Love is Everything )。愛會帶來幸福、會造成不幸,無法預期會造成什麼結果。不過我還是非常相信愛。
Q:您的故事多以男性為主角,為什麼呢?
遠田:寫男性很輕鬆。基本上我都是寫自己喜歡的男生,我搞不懂女生,要寫跟自己同性別的角色很難,寫起來也不太愉快。不過,下次我預定以女性為主角,但怎麼寫對我來說是大挑戰。不過,我創作規則的第一條就是不要讓自己太輕鬆,第二條是不自我設限。
Q:對您來講,《雪之鐵樹》的核心是什麼呢?書寫當下與寫完至今,這故事的意義對您來講有什麼改變?
遠田:我想描繪主角「曾我雅雪」這個人,他的性格非常扭曲,缺點很多,但絕不是壞人。我一心希望讓這樣的雅雪獲得幸福。如果可以無視我拙劣的寫作技巧,這是一部讓我很滿足的作品。希望大家看完後可以說出:「雅雪,真是太好了。」
Q:創作對您的意義是什麼?出道至今有想法上的變化嗎?
遠田:現在也好、以前也好,我都是想寫才寫的。這樣的心情到死都不會變。總之想寫「好的作品」,只是這樣。之後希望可以寫一些喜劇和以歷史為題材的作品。
Q:最後,想對您的台灣讀者說些什麼呢?
遠田:台灣的各位,初次見面,非常感謝你們對《雪之鐵樹》感興趣。語言與習慣文化都不同的人們會怎麼閱讀這樣的作品,我非常感興趣。或許有點長,不過小說是為了最後一行而存在。希望你們能夠好好享受到最後。此外,高高在上地對大家說這麼多真是不好意思,真的很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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