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圖理解三島由紀夫。
被重構的竟或未竟的人生
在持續蓬勃並明顯養成台灣人閱讀品味與風格選擇的日本文學中,本名平岡公威的三島由紀夫(1925-1970)無疑是至今仍最備受關注的作者。相較其他同樣選擇自殺結束生命的戰後作家,三島決絕的手段與死前訴求,讓所有人在回顧其璀璨卻謎團的一生時,充滿困惑與好奇,而這本傳記《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似乎提供了某些理解的線索,以及閱讀三島由紀夫的面向。
《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作者亨利・史考特・斯托克(Henry Scott-Stokes)是三島由紀夫生前最好、晚年互動最為頻繁的記者朋友,同時也是三島切腹身亡後唯一列席的外國記者。因為與三島如此緊密的關係,與其他三島傳記或研究相較,本書更像為了探究亡友死因,而細細溯游,爬梳他生命脈絡與轉折的書寫。
現年80歲的英國記者亨利,思路清晰、邏輯分明,卻擁有小說寫作者的寫作節奏。牛津大學畢業後便移居日本,曾為英國《金融日報》、英國《泰晤士報》,以及美國《紐約時報》負責東京分社的職務。非常熟悉日本的他,除了這本以追悼並冷靜剖析的《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更著書《逆境成長!百大日本精神企業典範》(筆者譯)分析日本上櫃企業,並在2016年出版全球銷售10萬冊的《英國記者看同盟國戰勝史觀的虛妄》。
作者亨利・史考特・斯托克(中)與三島由紀夫(前)
《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原文出版於2000年,距三島由紀夫自殺身亡的1970年正好時隔30年,這或許是亨利的刻意安排,因為本書一開始便以小說,甚至是電影腳本的書寫方式,還原1970年11月25日三島切腹自殺行動的現場。
一九七O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三島由紀夫起了個大早。剃鬚時,動作緩慢而謹慎。
亨利預設所有可能或企圖閱讀本書的讀者,已經知悉三島是在1970年11月25日切腹自殺,因此,這個標準的小說式開頭,這些一連串快速推近至主角動作、臉龐的電影鏡頭,顯得哀傷,且格外詩意,同時蔓延出確知死亡後所有行為必然產生的陰影及壓迫感。
這正是《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一書最重要的切入點,從已知的三島的死亡,回頭看三島的一生及自我終結的紋理。全書除〈第一部 最後時日〉外,其餘章節皆依三島一生45年的時序構成,包括〈第二部 早年生活(1925-39)〉、〈第三部 三島由紀夫的創作生涯(1940-49)〉、〈第四部 豐饒之海(1950-70)〉,以及〈第五部 後記(1995-99)〉,如此一個章節一個章節,一步一步邁向死亡的敘事方式,契合了三島終其一生專注為死亡做準備的生命歷程。
三島由紀夫的喪禮上,自始至終支持他文學之路的母親倭文重,流著悲痛的眼淚告訴眾人:「三島終於完成他這輩子最想做的事,我為他感到欣慰。」身為三島第一位讀者,同時也是三島精神依靠的倭文重,似乎比所有人更了解是什麼困住三島?更能體會他的苦悶,也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自己的兒子為何必須選擇切腹解脫生命。這些關鍵除了倭文重,無人能解,直到30年後,亨利・史考特・斯托克出版了《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
我對三島由紀夫的研究主要基於一個源頭──他的自傳體小說《假面的告白》⋯⋯《假面的告白》刻劃出了三島心中的浪漫主義源頭,這恰是日後深深撞擊其心靈、促使他決定切腹自殺的心念──暴烈的死亡便是美的終極狀態。
亨利與三島的交情,以及兩人共同經歷戰前戰後時代的更迭變異,讓亨利得以能在順著《假面的告白》纏繞的三個主題──性、鬱悶、死亡,在撰寫《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時保持清晰的目光,並找到銳利的剖面。他擺脫掉其他研究三島的傳記作者頻見冗長沉悶的分析推論,以長年新聞寫作熟練而精準的敘事方式,構成節奏明快、故事與反思交錯鋪展的內容,有如重新建構一個獨立的故事般傳寫三島的傳記,再隨時援引三島作品延伸脈絡。
關於性⋯⋯
公威五歲時開始認字。不管手邊有什麼童書,他都如饑似渴地看,但我可不愛那些公主。我只愛王子,尤其喜愛遭殺害的王子,以及命中注定得死的王子。所有會被殺害的年輕人我都愛。
或關於死亡⋯⋯
於是,公威要求兩個堂妹一起玩打仗遊戲,他跑進花園裡,用嘴模仿機槍發出的噠噠噠聲,看到堂妹追來,又逃進房子裡,佯裝中彈,倒在客廳地板上。我想像自己扭曲著身子倒下去的模樣,覺得異常高興。在自己被擊斃的狀態下湧出一股不可言喻的愉快感。縱令真的中彈,我想大概也不會痛吧。
或關於鬱悶⋯⋯
在《假面的告白》中,也提到他自己在這一時期傾向於浪漫派:在這段期間裡,我學會了抽菸喝酒。不過,抽菸只是學人做做樣子,喝酒也是。戰爭教會我們莫名感傷的成長方式。那是以二十多歲的年紀斬斷人生,展開思考。之後的事完全不去預想。這令人感到人生頓時變得無比輕盈。
除了《假面的告白》,三島其他的作品以及其他關於三島的研究,也都在作者需要的時候援引。如此依主題需要,而在以生命時序所建構的軸線上自由穿梭跳躍,《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提高了貫通融會的可讀性。然而,這樣的書寫形式,卻也讓人心痛,彷彿錯愕對比了三島看似繁華燦爛,卻終究困鎖禁錮的孤獨人生。
在切腹自殺前一個月,三島曾私下寫信給亨利:「寫完了這部超長篇小說(《豐饒之海》),這讓我感覺:像是走到了世界的終點。」一個月後,三島在東京市新宿區市谷本村町陸上自衛隊東部方面總部切腹自殺。
亨利在《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以三分之二的篇幅、同樣名為〈豐饒之海〉的第四部中,從文學、戲劇、肉體鍛鍊,與自殺行動角度探究三島的美學,以及他人生末年的絕望思境。
三島傳達給我的感覺是既合乎世界已有的危機感,並迫切地與之相襯,這便是其他日本作家索無力企及、因而無法與之匹配的。
彷彿三島遇見了日本在未來的變形扭曲,與自己無法回頭已然絕境的生命,只能一邊謀劃著自殺,一邊寫完小說,以《豐饒之海》做為人生的壓軸之卷,在作品內將自己的美學發揮到極致,然而卻用了乾涸荒涼的月面陰影為書命名,並在總共1400多頁的巨作末尾,以主角本多最後觀賞花園的結尾推翻了四卷層層累積的主題,以及可能是三島本人的一生。
這是個毫不出奇、閒靜明朗的庭園。像數念珠般的蟬鳴占領了整個庭院。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音,寂寞到了極點。這庭院什麼都沒有。本多覺得,自己來到了既無記憶也沒有任何東西存在的地方。
庭院沐浴著夏日無盡的陽光,悄無聲息⋯⋯
30年過去,亨利・史考特・斯托克的《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為三島由紀夫未竟的人生,網拾構確了我們所期待的缺憾,而三島極致卻頹敗的美,再次獲得應證。
延伸閱讀
1. 周慕姿:慾望愈大,假面愈大──讀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2. 馬欣:青春是無法抵達也無從折返的鄉愁──讀《金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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