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首度與高雄馭墨三城高中聯合文學獎合作,在全新「青春大作家」單元,刊登此屆「創作者獎」作品,此獎由本屆三百多名參賽者票選產出各組人氣最高作品。
迄今有二十年歷史的高雄馭墨三城高中聯合文學獎,由雄中、雄女、道明、鳳新、新莊等校共同舉辦,是高雄區指標性校園文學獎,運作皆由學生發起,展現南台灣年輕寫作者的熱忱,顧問也是文學獎創辦人之一為作家林達陽。
游擊
(Photo by Aziz Acharki on Unsplash)
那天整晚我都在,台北。
中山忠孝路口,掌握巨大權力的行政、監察二院夾峙兩側,只見人群圍著一個持麥克風者,幾聲高呼後,似乎宣告解散。然而,另有一群人開始躁動不安,高喊著遊行的訴求,批判著宣告解散的「領袖」,甚至騷動、衝擊著行政院外的人牆。同時,在道路兩側又一群人,持盾移向路口西側。
歷史的巨輪轉動了。
霎時,群眾驚覺鴿群意欲封死路口四面,趁防線尚未圍滿,「走這邊!」取道防線缺口向西逃竄,忠孝西路上的用路人被突如其來的人群驚嚇,顯現出的情緒只有煩躁,對人們鳴按喇叭以排解焦急又憤怒的情緒,卻不知自己正見證台灣社會運動史上的轉捩點。台北市的舊城區頓時成為一張象棋盤,但其上棋子們突破縱橫道路的框架,翻轉楚河漢界的規則,紅色一方無帥無士無相無車,也未動用工會的組織動員力,都只是可進不可退、過河方轉彎的小小兵卒。
區區兵卒,卻在規則的崩解下將組織嚴密的黑色那方耍得焦頭爛額,直到子夜。
「硝煙四起陣陣新性命/衝天地超越鐵網」──〈火燒島〉閃靈樂團。
從缺口向西逃竄,佔領,左轉,右轉,奔跑,再左轉,突破,再右轉,急進!映入眼簾的是舊城區少數的大路口、台北古城唯一被拆除城門曾經坐落的位置──西門町大路口。我們無視,或說視若無睹眼前的車水馬龍;我們坐下,或說試圖佔領腳下偌大的路口;我們暫歇,或說強行振作自己疲憊的身心;我們高聲疾呼,灌注青春的微薄希望在這僅存的透光縫隙中。我們起身準備轉戰其他路口,我們……。
「警察來了!」
「寶慶路被封死!」
驚惶的群眾朝向警察的反方向再度逃竄,一群小兵不照棋盤的方正格線行進,避開主要幹道,鑽入巷弄再從道路末端冒出。我們從成都隱身,忽然在西寧出現;從洛陽消失,又一閃到武昌;跨越象徵隴海鐵路的忠孝西路,飛到塔城再跳往承德。不只不受都市計劃所建構的棋盤式街道規則所制約,也無心插柳地凸顯台北盆地上線形羅列的中國地名之荒謬。與此同時,趁保安大隊尚未收網時,在市民大道高架橋下以起立、坐下為依據表決群眾決定該往何處持續抗爭,實踐街頭運動的民主。
不過,由將、士、象等所領導的黑方也絕非省油的燈,對流竄的小兵們百般圍堵,守好通往皇城禁苑的各路入口。勞動部、執政黨黨部、行政院皆戒備森嚴,總統府周圍更是架起重重拒馬,警網密布台北車站宛如烽火台互為犄角之勢。
一切仍又回到了原點,中山忠孝。
游擊群眾如李自成破居庸關一般,一鼓衝破北平西路上薄弱的防線,重返都城中的禁區──行政院中山忠孝路口。然而黑軍早已接獲線報,以逸待勞守在行政院牆外,北平西路的警力也重整旗鼓,聚攏向南推進,儼然成了甕中捉鱉之勢。正當散兵們陷入包圍之際,一句高昂的歌聲自人群中央劃破因緊張而凝結的空氣,歌者彷彿身為公路原點的這個路口,將鼓舞人心的聲波如四大省道般向八方輻散。
「全國的勞動者啊,」不知所措的人們聽到歌聲竟瞬間振奮,隨即跟著一同高唱。
「勇敢地站出來!
為了我們的權利,不怕任何犧牲。
反剝削!爭平等!我的同志們。
為了明天的勝利,誓死戰鬥到底。
殺!殺!」
〈勞動者戰歌〉旋律穿透鼓膜的當下,血液裡溢滿鬥志與被抓的決心,兩週前第一次參與工運的我才剛學會這首歌,那晚卻將自身情緒與大夥士氣加熱到沸騰。
然而,歌甫唱畢,四面八方的黑軍也湧至人群面前,驚惶的群眾立刻向西北方的街角聚集,警方順勢倚著分隔島收縮包圍網。北、東、南三面包圍,西面則是路邊的建築物,唯一缺口只有西側的一條小巷。「不要到巷子裡!裡面可能有警察!」一人突然高呼,但十秒後,窄巷裡發出一道振奮人心的曙光:「巷子是暢通的!」剎那間,群眾擠進只有一台自小客寬度的巷道內。我們不知巷子的盡頭通往何處,但我知道,這條巷弄如今晚的行動般,通往僅存卻若有似無的一絲希望。
陰暗而迂迴的巷弄令人難以辨明東南西北,大多數人皆不曾來過,只知遵循前方引導者的腳步,如同剛開始社會參與的我們一般,在同樣黑暗而迷離的社會中追尋著前輩所持的明燈。但也很快地,巷弄入口淹沒在我身後追上的人群中,我們不知後輩是否跟上前人的腳步,於是期許自己也成為一絲微光,以自身微薄的能量稍稍指引接下來的人們該往何方走。
「你相信我吧/雖然我跟你一樣害怕/但我們可以一起尋找答案」──〈光〉鄭宜農。
然而更大的未知與恐懼是,我們無從得知入口是否已經被國家機器的利刃截斷、被鐵壁封鎖,無從得知更年輕的孩子們是否已被政治、經濟的強權黑手介入而有形無形地阻斷社會參與之路。我們唯有向前行,向前尋覓出口與未來,以稍加寬廣的路途、較不坎坷的路面接引剛踏上社會參與之路的人們,以更多的微光,為剛走上征途的人們提供方向。
可我們走上的是什麼樣的征途?征向何方?而敵人為何?
自暗巷逃離,出口竟正對著台北車站!大家抵達台北車站東三門稍事休息同時慶幸突破黑軍封鎖之時,零星幾隻鴿子漸漸移師東三門外,待群眾發現情況有異,保安大隊已然再現方才於中山忠孝開展的三面包圍,同樣北、東、南部署長盾警力,西方的唯一缺口──東三門也遭人牆封鎖。
警方布好陣勢同時,群眾中竟發生騷動,「坐捷運!坐捷運!」靠近東三門的同伴以此為口號,配合著「一二殺」的拔河節奏,集中力量朝向防守較薄弱的東三門突進!此時東三門有如洩洪中的水庫閘門,極小的隘口沖入大量人流,無組織的小兵們再度突破黑軍防線,情勢急轉直下。但,警方終究是有組織、會指揮的,馬上記取半小時前中山忠孝路口的失敗經驗,在群眾衝進東三門的混亂之中一刀斬斷了人流。
那晚我目睹了警方粗暴強硬的驅離手段、有如在戰場上施展兵法般對人民採取甕中捉鱉之術、藐視釋憲文對人民臨時集會遊行權的保障,甚至惱羞成怒將年輕的大學生硬行拖入人牆之內。難道警察是我們的敵人?
但我想起有一群人不被保障工會組織權,是警察與消防員;我想起駕車載阿嬤去佛堂的司機是位保安警察,每每遭遇大型抗爭便從這擁抱海洋、屬於工人的溫暖城市被調派到寒風凜冽的京畿戍衛皇居;我想起四年前三一八學運時在議場外維持秩序的警察們。基層警察與我們,皆只是偌大象棋盤上的無名兵卒,他們只能聽命於軍帳中發出軍令的高官們,連與我們一同反抗的權利都沒有。
在國家體制之下,我們面對的是一整個政府、一道厚實堅固且機關密布的高牆,將、士、象們在城內只須隨時聽取城下前線的回報,城下小卒卻得面對眼前的群眾壓力與自身的過勞值勤。
眼前如此龐大的銅牆鐵壁,年輕的高中、大學、研究生們試圖用青春與知識突破我們所見的不平。但「退回修正草案」這明確的遊行訴求等不到政府善意回應,那晚迎接我們竟是警方精心部署的重兵,我見到我們所信仰的去中心精神在國家主義的壓迫下支離破碎,面對體制的高牆總是不堪一擊,策動我們起而反抗的初衷之一卻也是失敗的主因。
同樣地,解散的工會成員們、此時此刻仍在上班的勞工與我們在同一道高牆、同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之下,他們甚至得冒著被解雇的風險隱瞞雇主才能參與下午由工會主辦的遊行,前有堅城後有追兵,誰才是第一線面對勞資爭議、需要捍衛自身權益卻無法吭聲的一群人?我想,活動後工會幹部宣布解散也是出於百般無奈的吧!
每個弱小的人民都只是一絲微光,原想集眾人之力便能照亮島嶼四百年的永夜,我們經歷的卻是四百年的幻滅、四百年的壓迫凌遲、四百年的殖民輪迴。國家政府如黑洞將所有個體吸入其中加以控制,連微微星光也不放過,這些光芒在黑洞周遭集體掙扎著造成強烈的亮帶,他們以為能點燃宇宙的光明嗎?不,黑洞旋即吞噬了一切。這正是我那晚閃過的思緒。
經由捷運逃離北車的我們試圖重返行政院,在北平西路遭遇夥伴被拖入陣中的慘事,同時,接獲北車方面的消息:群眾遭到強制抬上警備車載往關渡、木柵等地丟包。回想幾小時前自中山北路一段六巷衝出重圍時滿懷的希望,沒錯吧?島嶼的永夜從不黎明,人民的暗暝等嘸天光。
「幻想著希望/吞著絕望」──〈頂樓〉草東沒有派對。
關掉直播影片,疲累的身軀有如親身在台北街頭四處逃竄整晚。強烈的無力感衝擊著我的思緒,心中充滿對世界的困惑,同時升起一個念頭:我還能做些什麼?
於是,隔天我著手撰寫那晚的紀實,期待書寫這段歷史能在未來發揮作用,明知擋在我們面前是無法撼動的高牆,卻仍以那不存在的希望告訴自己:堅壁是能被螻蟻瓦解的。我們都是這樣吧?四百年間的失敗像昨天的事一樣清晰,我們仍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思想深處總知道改變成真的機會渺茫,還是像個傻瓜般被所謂的理想推著向前跳下歷史的漩渦,「義無反顧地試著後悔。」永無止盡地輪迴著。
「請別舉起手槍噢/這裡沒有反抗的人/不用再圍剿噢這裡沒有反抗的人/反抗的人……」
那天整晚我都在,高雄。
(本篇同時榮獲高雄馭墨三城高中聯合文學獎散文組第三名)
作者簡介:
Tân Liāng-Kun,本名陳亮均,18歲,算是一名學生自治、學生權益工作者,家鄉高雄內惟,嚮往台北又捨不得高雄。
文筆不甚好,得的卻是文學獎;人滿ㄎㄧㄤ的,為了掩蓋世界的難以理解;欺騙自己希望存在,因為害怕我不再反抗;沒有夢想,我們這個世代沒有資格擁有夢想。
並非喜歡游擊,只是現下不得不為;其實不喜歡抗爭,只是被逼得站出來發聲
*青春大作家歡迎全台高校文藝相關社團合作,並長期徵稿:詩、散文、小說不限文類,提案&投稿信箱youth@books.com.tw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