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幸接下一份隨行口譯的工作,陪伴一位頗有地位的日本詩人N的來臺行程。行程之中有場頗為重要的餐會,參加者亦皆為重量級作家,各自都有雄厚的文學涵養與獨到見解,於是聊起天來,便處處火花,總是機峰。我在一旁口譯,譯至深處,簡直有如降靈附魔之感,只覺神遊古今四方,醉心迷幻。
當晚印象最深刻的對話,是作家Y故意帶點挑釁意味地問:日本難道不會覺得,明治以後一味學習歐美文藝思潮,會導致過度西化嗎?——口譯此句時,我心裡也浮現臺灣的文學創作者乃至研究者常有的主體性焦慮。
詩人N的回答出乎意料。
他說:「一直以來,日本文化的精髓,就是學習外國文化。過去學習中國,現在學習歐美諸國,靠著銜接新的傳統來切斷舊的傳統,讓各種外來的傳統彼此制衡,以保有『日本』自身的獨立。這是因為,日本在歷史上都不斷意識到,自身的地理位處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雙重邊緣,所以總有著『不學習外面的他者就無法確立自身』的核心思想。」最後,詩人N還四兩撥千斤地補上:「也許,只有一直覺得自己位在中心的文化,才會擔憂自己被他者『過度』影響。」
閱讀《「少爺」的時代》全五卷時,我總想起這件往事。
這部榮獲第二屆手塚治虫漫畫獎文化獎的大作,聚焦於「明治」這個日本近代化的原點,採用大眾小說家山田風太郎的經典手法——假設實際存在的歷史人物們如果彼此相遇,會擦出什麼火花——結合史實與虛構,以幾位主要知識分子的邂逅,來試圖重現那樣的時代氛圍。
事實上,以「明治」這個時代為主題的作品早已層出不窮(如近年改編為電視劇的司馬遼太郎的《坂上之雲》即為一例),而《「少爺」的時代》全五卷既是同類作品中的經典,則自有其可觀之處。
改編為電視劇的《坂上之雲》同樣以「明治」時代為主題。
在臺灣的認知裡,當我們談論明治以及明治維新的現代化/西洋化,往往傾向指涉實際、具體的科技器物與制度方面,然而,影響真正深遠的,卻是抽象的心理與精神層次,甚至說這場維新最終牽涉的層面是一整個世界觀的重組也不為過。新的價值、新的認知、新的感覺、新的意義;要把所有這些抽象事物傳遞出來,也需要一種全新的表達,亦即所謂「言文一致」運動與日本近代文學起源的本質。
而《「少爺」的時代》全五卷獨到亦是在此:其多描寫「文豪」——夏目漱石、森鷗外、石川啄木,以及二葉亭四迷與不斷被提及的樋口一葉等——正因為上述這種新的表達,是經由這些文豪之手而逐漸形成的;沒有這些文豪,抽象事物與感受,就無從被述說。操持著貌似無用的「文學」,實際上卻成就了一整個時代的底蘊。
《「少爺」的時代》多描寫「文豪」,正因他們透過文學,成就了一整個時代的底蘊。(圖/出自《少爺的時代》© Natsuo Sekikawa, Jiro Taniguchi/Papier 2014 /Futabasha Publishers Ltd.)
一如我記憶裡那位詩人N所言,正是在「明治」,日本與千年之久的東亞文化傳統斷絕,試圖銜接上西歐諸國的新文化傳統。但是,「文化傳統」真正的載體並非靜止的死物,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個人;與舊的文化傳統斷絕,在個人層次上,其實無比切身,因為那就是生活的轉變、就是心之所向的轉變、就是生命意義的轉變。同時,比個人更巨大的共同體——日本——也轉變著,逐漸朝現代民族國家邁進。
如此劇變之中,勢必有迷惘,勢必有犧牲,勢必在現實中發現與先前想像的落差。就結果來看,日本確實因日俄戰爭的勝利成功躋身先進國家之列,卻也在更久之後急速軍國法西斯化,並且迎來更巨大的戰敗。《「少爺」的時代》全五卷正因著眼於這個層次,故不僅只於高聲歌頌現代化或一味擁護傳統摒棄改變,而是更能夠細膩地捕捉到明治不同面向的幽微之處。
光與影,明與暗,彼此相生相伴。人們高唱著自由而更感到閉塞,幻想著現代與進步卻招致更野蠻的殺戮,以為跟上了時代可是遺失過往的美好——《「少爺」的時代》全五卷以虛構交織紀實,刻畫了人們如何在這樣的混沌裡掙扎前進的軌跡。
「少爺」的時代系列全五本
延伸閱讀
1.文學與漫畫的完美結合──董啟章讀漫畫《「少爺」的時代》全五卷
2.每個人都要擁有一本谷口治郎──阮光民讀漫畫《「少爺」的時代》
3.【遊走日本】跟著明治維新去旅行──日本史作家洪維揚的重返薩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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