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涉及故事情節,請自行斟酌是否要閱讀
村民想變勇者,不行嗎?(淚)
村民尤勒狄斯與其他村人,向來活在「對城」的陰影之下。這個潔淨的白色高塔,從人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存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它吸取村莊人們的性命,而他們卻無能為力,唯一的希冀只有遊俠到來,打倒對城,成為「魔女的槍尖」拯救他們。
眾人殷殷期盼的遊俠是來了,但這名黑騎士開啟城門後,卻無力應付後續,村莊毀滅,尤勒狄斯被另一名遊俠夏瓏救起。失去了歸屬,離開了邊界,自己將何去何從?初見《魔女的槍尖》,或許會誤認此乃成長故事──平凡少年眼見世界崩毀,於悲愴中尋覓生存意義,這讀法絕非不行,卻也非唯一的讀法,或者說,這是比較「裡面」的讀法。
比較裡面的讀法?什麼意思?《魔女的槍尖》是部套套層疊的小說,若是老練的奇幻小說讀者,不一會兒,便會感覺其世界觀委實詭譎,奇特的邊界阻礙各城市村莊的網絡聯繫,然莫名其妙地,幾乎所有人都先天認知到,對城是自己居處的詛咒,遊俠是唯一的救星,寶石是感恩解救的謝禮。被動盼望英雄到來,感覺不似強調主角能動性、從底層翻身的奇幻小說勵志套路。即便尤勒狄斯確有改變,在劫後餘生,他繼承了樂觀積極的同伴黛安的遺志,拋棄消極的命運觀,渴盼透過鍛鍊,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遊俠。然而,一路訓練他、陪伴他、助他熬過傷痛的夏瓏,卻不忍告訴他事實──尤勒狄斯永遠也無法成為「魔女的槍尖」。
因為,他不過是個線上虛擬遊戲的NPC(Non-Player Character,非玩家角色)而已。
虛實交錯設定,顯現出玩家的身分難題
小說的第一集,藉著誤導隱瞞營造出割裂感,本以為是擁有沉重世界觀的奇幻故事,卻越發不對勁,違和感透出線索,揭露真相。《魔女的槍尖》可分為裡外兩層,從裡層而觀,這是兩條支線日漸併攏的故事,尤勒狄斯希望能與黑騎士再度相會,了結憤怒、悲哀與罪疚的種種心結。遊俠伽藍則受天琴市女王所託,找尋擁有開城萬能鑰匙的黑騎士,因而大肆搜刮情報。然從外層而觀,這也不過是遊戲內的任務與互動,黑騎士是真實世界中的哪位玩家?他為何擁有超規格的器具?本該消失的尤勒狄斯,其存在是否為系統bug?這不單是「原來如此」的了悟,還蘊含著情感上難以釋然的冷酷。
而其中,作為玩家心態最異常的夏瓏,無疑是代替作者發出探問的傳聲筒。夏瓏受美術吸引進來遊戲,而「魔女的槍尖」作為腦連系的VR(virtual reality,虛擬實境),以及NPC完整而情感豐沛的AI(人工智慧)人格,更讓他移情過度,無法純粹就遊戲論遊戲,而是抱持既得利益者的愧疚,審視這蠻不講理的體制,為其中的荒蕪相悖,難以釋懷。比如說,當他意識到「拯救村莊」並非「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而是「系統自動剷除用過的關卡」,那拯救代表的是什麼?當另一位老練玩家李奧,仗恃NPC的先天限制(對涉及遊戲真假邊界的用語,NPC會在腦內自我屏蔽或轉化)口無遮攔,夏瓏對尤勒狄斯的欺哄憐憫,是否只是沒有必要的體貼,甚至偽善?
「魔女的槍尖」作為腦連系的VR遊戲,容易讓玩家對遊戲中的角色有過度的情感帶入(圖/unsplash@christianfregnan)
這是《魔女的槍尖》的奇/科幻並存之處,以NPC認知中,他們所處的是再真實也不過的世界,可對書外讀者而言,卻是虛擬的、假的,僅僅為供應人們體驗英雄夢的園地。尤勒狄斯越是哀痛,我們越下意識否定他的種種情感,這歷程彷彿挑戰了既有的小說讀法。小說,fiction是虛構、捏造、假想,但我們在閱讀當下甚少被提醒這點,相反的,我們慣於把人物當真,議論其抉擇,認同(或輕蔑)其人格,審視其對錯遭遇,寄託個人的身世感情投射。然而,藉由曝出「虛構中的虛構」,這些NPC彷彿被剝奪了被同理的資格,他們不過是數據與程式下的產物,是人工智慧,其靈魂、意志彷彿被推擠下去,低了一等,變成堪憐同情的對象。
玩家身分扮演的曖昧性
而在同時,玩家們/遊俠們卻微妙地上了個階層,成了比較真實的存在。又或者說,無法全盤掌握的存在。相對於系統設定好,人生際遇攤在眼前一覽無遺的NPC,玩家們存在著曖昧與蒙蔽性,不可捉摸。一旦知曉起遊俠是玩家,我們會存疑起其真實性別、真實年齡、真實性格,外貌可以設定、性別可以反串、語氣可以偽裝,蘿莉可以是大叔,那麼可愛一定是男孩子(等等這句子完全歪掉了),除非自我坦承,不然到底眼前的這個人,有幾分是現實自我的延伸,又有幾分乃身心靈欠缺的補償扮演,皆難以定論。而扮演一事,亦存在著曖昧渾沌。
就比如伽藍,要找尋黑騎士的她,與作為情報提供者的翡翠迦納暫時湊合為夥伴關係,成了遊俠搭檔。相對於熱絡親密的翡翠迦納,伽藍總是小心翼翼拉開距離,當對方提出邀約,想在遊戲外的現實會面。她下意識地拒絕了,還假借妹妹的車禍為己身際遇,以肢體殘障為藉口。小說中,她模擬妹妹的心聲,歇斯底里地控訴姊姊/自己未阻止夜半飆車,既是扮演,亦是體驗,更是自我厭憎的反噬。當翡翠迦納回應道:「妳這樣只是在遷怒時而已」,她反倒鬆一口氣,是啊,也有人跟我一樣,覺得妹妹是在無理取鬧,自己好生無辜,是不是?兩人如受傷的魚,相濡以沫,雖是搭檔,卻做不到全然信賴,終究藏住真正的傷口。在此之下,吐出的是邁向活命的濕潤氣息,還是倒數計時的垂死泡沫?是小說最詭譎難測,也最哀傷難解的提問。
即使是神,也有做不到的事
「魔女的槍尖」最大的反派,是遊戲官方,他們是神明,創立世界,製造培養皿,也設下了先天限制。他們時而高高在上,似能隻手翻天,蠻橫任性。然其強制力,亦是侷限所在,他們能讓NPC啟蒙開智,卻不能應付NPC反轉規則後的亂局;能對玩家設下限制,卻不能承擔有心者利用遊戲機制的業務過失。神明的權限看似無所不能,放回現實後,亦是一群被規則所綁架的另一群人。
然意外的是,正是這封閉與矛盾的箱庭世界,誕出救贖的可能:
「光……」
「遊俠帶來的是希望……我覺得,有時候那或許比打倒對城本身更重要吧!現在我也漸漸能夠回想起最初的心情了──就像墜入黑暗的深海中,什麼也看不見的時候,忽然出現了一道小小的光。即使還沒有浮出水面也無所謂,僅僅是那道光的存在,就讓人還能有活下去的勇氣。」
在希臘神話中,夏瓏是冥河的擺渡人,幫助奧飛斯到冥府去找尋他死去的妻子尤勒狄斯。儘管百般叮囑,奧飛斯仍忍不住回首,尤勒狄斯墜回冥界,留下無法再入冥河的奧飛斯悲痛哀歌。這個結局若與《魔女的槍尖》合觀,其反轉對照,耐人玩味。曾是被拯救的尤勒狄斯,在小說內卻處處成為救贖,他消弭了夏瓏繼續遊戲的罪惡感,喚回了心思難測的黑騎士。某一部分,這個遊戲的bug,或許是造物主自己都未曾料及的奇蹟。
在希臘神話中,奧飛斯 (右)飛到冥府找尋妻子尤勒狄斯(左)
《魔女的槍尖》是作者薛西斯獲得第四屆噶瑪蘭.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H.A.》的前傳兼作中作,《H.A.》藉著兩位遊戲製作人的比拚,挑戰不會死人的殺人謎題:如何在遊戲的PvE(非戰鬥區)殺人?可隱藏在賭局之下的真正謎題,卻是找出當年遊戲設計者的原初理念,他為何放棄早有構想的小說,將其投注於遊戲世界?
「H.A.最初是寫給艾法隆(註:遊戲中的聖騎士角色,為人類與妖精混血)的故事吧?可是于老師自己控制不了故事,始終無法下筆給艾法隆一個結局……」朱成璧喃喃道:「我有時候在想,他創造了整個H.A.的理由,會不會是想讓艾法隆,為自己決定自己的結局呢?」
人力有限,即便是虛擬世界的造物主,亦有未竟之地,但我們可以祈禱,其造物能超出我們的能力,抵達我們所無以抵達,知曉我們所無以知曉,帶領我們,認識自己的極限,與超越。
《魔女的槍尖》1~3(完)
薛西斯這部三集完結的輕小說,容許我偷取作者親撰的快速入門Q&A,作為介紹:
Q.請問「魔女的槍尖」是一部什麼類型的小說呢?
A.封面書腰全力主打「奇幻懸疑冒險譚!」但網路書店分類卻報了「科幻」。這大概就是本作的核心本質,希望這樣能幫助您理解。又,本作充滿~~♂薛丁格的性別♀~~因此建議最初就將所有人的性別都當作浮雲,可能會比較幸福,以免最後燒書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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