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用《詩經》賦比興「以彼狀此」的「類比」,不僅是寫作的捷徑,有時是唯一途徑│Photo by Chris Greenhow on Unsplash
文/蔡淇華(台中惠文高中教師兼圖書館主任,師鐸獎得主)
大考中心國寫參考試卷,節錄洪素麗的散文〈瓷碗〉為題引。近代散文星空名篇璀璨,國寫範篇初選〈瓷碗〉做星圖北極,除了因為洪素麗文字明絜雅致外,她嚴實的結構,以及清晰的節奏,其實才是後生方向。究洪素麗布局調度,結構節奏之妙,實「賦比興」之章法收其功。宋代朱熹說:「賦者,直陳其事;比者,以彼狀此;興者,托物興詞。」且看大考中心606字的〈瓷碗〉節錄,其效是否與朱熹微意相符:
我找尋的是美麗的、家常的用品,可是近十年來,在國內總找不到美麗的瓷碗可賞玩。市場上堆的白底閃金字,寫福祿壽喜字樣的瓷碗,總覺趣味全無。用那樣的碗來裝飯,那飯恐怕也不香罷?早期臺灣碗,繪有公雞、魚、蝦、蘭草的粗碗,素樸可愛,是工匠們隨意的創造,那樣的碗裝了飯,配幾道小菜,令人舉箸前想誠心合十膜拜一下。樸素大方的瓷碗,即使空空地擺在揩淨的桌案上,也使人有焚香靜坐、豐裕生活的平安歲月底遐想。
我於是在店裡挑了兩隻比平常飯碗稍大的青花瓷碗。怎麼描述它們呢?兩隻都是青花色,一隻是手繪的,筆致落拓,草花離離;另隻是印花的,像印花布,碗內折曲斜線劃出兩種不同的花樣,像花青色日本和服腰下綁一條靛藍紋帶。碗背又是另一種更細碎的草花均勻灑開。三種花並繪於一隻碗上,並不覺得錯綜繁複,仍是簡單、明快而淨美。
晚上我一邊做菜,一邊頻頻轉過頭來欣賞洗淨擱在飯桌上的兩隻新碗,溫潤的青花碗,像水裡長出的兩朵青蓮,自己散著若有似無的幽香。那頓飯,我做得比往常興會淋漓。
川端康成有一極短篇小說,大學時讀過,至今不能忘記。全文大概只有五百字,寫一個即將離開港都遠去他鄉求職養家的男子,離家之日,沉靜的妻子默默在廚房裡做飯送行,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碗,男子獨坐另室,聽到碗落地的清脆撞擊聲。離鄉之後,謀生不易,東飄西蕩,賺到一點錢又去買醉,每回醉醺醺回到客居小室時,拉開紙門,耳旁便響起瓷碗落地的聲音?─啷!
這隻摔破的瓷碗,多年來一直在我心頭供著。
──節錄自107年學測國寫參考試卷
〈瓷碗〉共分五段,一至三段以生活經驗扮演「直陳其事」之「雜賦」。第四段是「以彼狀此」的「類比」:作者援引川端康成的短篇小說,以摔破的瓷碗,來比喻本文真正的主題「愛情」。第五段短短的「多年來一直在作者心頭供著」,則是「托物興詞」的「感興」。
天若有情天亦老,因情而老的不是天,是人,因為文學就是人學,所以古今大凡以「物」為題的篇章,主題都非鴻門宴上所舞之劍,主題是劍花指向之處──當然是人。
就像屈原拿橘子來說自己。試讀二千多年的〈橘頌〉: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虛寫橘子特性,實寫南橘北枳,詩人生南國,死南國,對家國之情深固難徙,至死不渝。
再讀看唐代李商隱〈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當然不是樂器白描。詩人斷二十五琴絃,裂分為五十弦,實以「斷絃」之永隔來悼念亡妻;那一弦一柱,思念的,當然不是古瑟,而是詩人過去的華年。
一般人寫作習慣以A寫A,「有賦無比」,真則真矣,但缺乏美感,如同缺乏調味的一盤菜,令人難以下嚥。我們就必須用B講A「以彼狀此」,在類比中,讓比喻脫離原有的現實,又回到讀者轉譯比喻的現實,而這一段離去又回來的距離,就是美學大師伊瑟爾所言的美學間隙,是距離產生的美感。另一位美學大師黑格爾說:「真和善只有在美中才能水乳交融。」因此,若我們想要將文字進化為文學,賦比興「以彼狀此」的「類比」,不僅是捷徑,有時是唯一途徑。
描繪物品時,若僅停留在事物的表層,卻無法「類比」自己或他人的生命,則因脫離世間人情,命定是篇失敗的「抒情」文。
「抒情文」的類比,有時是「因情覓物」,有時是「見物生情」。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都需要作者對「情」與「物」做「發散思考後的收斂」。例如學生若要在「瓷碗」與「愛情」二者間尋找相關,就必須從瓷碗的各種特性,做「無選擇性」的「腦力激盪」,也就是「想到甚麼就寫下甚麼」的「發散式思考」。
例如我們可就瓷碗的外觀、功能性、物理性、與文化性來寫下特色。我們會發現「瓷碗」的外觀是「精緻美麗」,功用是「日常食器」、物理性是「歷經高溫」與「易碎難修」、文化性是「源於東方」……等。
至於「收斂思考」則是「有選擇性」的相關類比。我們必須將這些特性收斂剩下與「愛情」有共通性的相關。然後我們會發現「精緻美麗」、「夫妻日常」、「食色性也」、以及「易碎難修」可以互作類比。
所以最後一句的感興──「多年來一直在作者心頭供著」。心頭供著的,顯然不是一只破碗,或只是一陣瓷器破裂聲,而是對人間愛情「易碎難修」的不捨──曾經的情愛,再怎麼精緻美麗,一但碎裂之後,沒有人再能合掌捧起,時間留下的,唯有當年青春心碎的聲音。
以下試就「賦比興」手法,仿寫洪素麗的〈瓷碗〉:
#寫法一:「賦」,直陳其事──
參加老友的告別式,事畢,家屬致贈每人一條手帕答禮。我拿到一條單面印花的藍色手帕,那薄純棉布的樣式,竟和四十多年前,升旗時拿出來檢查的手帕一模一樣,都是粗礪難拭。原來這種手帕經過上漿處理,未經水前觸感堅硬──而我們的手帕大都從未洗過,那是是一條男生為晨間檢查準備,永遠不洗的手帕。
婚後每次出遠門,太太都會為我準備一條手帕:「熱的時候擦汗,冷的時候綁脖子防寒,很好用。」那手帕顛覆我小學的手帕記憶──竟然都是軟柔的,原來洗過的手帕,是軟的。
一位留學日本的友人說,大部分的日本人都帶手帕,洗完手可以掏出擦手,流汗時擦汗,流淚時拭眼,打噴嚏時掩嘴;女生還可綁脖子防曬,綁頭髮變頭巾。
#寫法二:「比」,以彼狀此──
2009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羅馬尼亞籍的黑塔.米勒(Herta Müller),在瑞典發表獲獎演說時,開頭問聽眾:「你有帶一條手帕嗎?」
米勒的母親在女兒每天早上出門時,都會問上這一句話。米勒圍繞手帕講了了好幾個故事,她講起自己被威權壓迫,甚至被國安人員威脅要溺死她在河裡。在絕望中,她唯一的慰藉,是想起自己不管怎樣,都擁有母親的愛,擁有一塊手帕。米勒還提到她的小說裡的真實故事:主角在天寒地凍走投無路時,敲開一位俄羅斯老婦人的家門。老婦人看著他,想起不在家的兒子。她給他端來一碗熱湯,問他:「你有帶一條手帕嗎?」
#寫法三:「興」,托物興詞──
我曾有一條女孩的手帕。在一次小學晨間檢查時,後面的女孩看見滿頭大汗,忘了帶手帕的我,「我多帶了一條。」女孩塞在我手上,一條白色繡花的小手絹。
檢查過關後,我緊張地塞進自己口袋,忘了還她。之後我的櫃子哩,多了一片纖柔的浮雲──我一直故意忘了還,那是時間裡很柔軟的一塊。
很幸運,現在我櫃子裡的每條手帕都是軟的,因為都經過另一雙手的漂洗、與細細折疊。太太現在每次遞手帕給我,我還是會不經意想起那個朗朗清晨,小女孩遞來手絹,像米勒所形容的手帕一般,讓人觸摸到真實的關心、暖意、與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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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淇華
台中惠文高中教師兼圖書館主任,師鐸獎得主,以自己的人生經驗化為帶領學生的養分,以五年時間,指導超過一千人次創作,學生獲獎超過兩百人次,囊括新詩、散文、小說及微電影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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