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在國外聽導覽，每每聽到帶路人說：這裡曾經有棟樓，因為地震而垮了；這裡曾經有座橋，因為颱風沖毀，後來就把河川改道……種種昨是今非，讓人覺得惋惜，但不會有切身的某個東西就這樣從地表消失的巨大衝擊。就算上個世紀我曾到紐約世貿大樓的頂樓看風景，但911後重返舊地，看到那方被夷平的空地，也只是無奈的感傷；但這回花蓮大地震，統帥大飯店倒塌、拆除，卻掀開了記憶拼圖，彷彿關於童年快樂的暑假旅行就這樣消失了。
小學暑假作業總有一部分是要寫遊記，報告這個暑假去哪裡玩。當時當然不知道這樣的作業設計是非常帶著階級的，其實很多同學的爸媽沒有多的時間和金錢帶小朋友出去玩、去寫這樣奢侈的作業。我很幸運，幾乎每一個暑假都可以有一個旅行來寫作業，而花蓮之旅，可以說是整個童年旅行的代表作。那是第一次搭郵輪，航行於太平洋；那是第一次搭飛機，看到雲朵在窗外飄；那也是第一次住在一個旅館，是圓形的窗戶。小小的腦袋對於統帥飯店圓型的窗一直覺得不可思議，那推翻了我對窗戶的認識，我幾乎認為統帥是太空總部，外星夥伴可以輕易地從太平洋方向、鑽進圓窗，找到我。
當時，我們還包了一台紅色的計程車去了太魯閣一整天，計程車的後車門上寫著司機的名字：張子文。我爸媽平日很少搭計程車，因此對於那次旅程我們竟然可以全天坐著計程車行動，我一直感到不可思議。輪船＋飛機＋計程車＋觀光飯店，幼小心靈裡的豪華旅行就是這樣了。
我不記得那趟旅程裡我有沒有跟妹妹互扯頭髮打架、也不記得當航行於太平洋上時我有沒有吐、當飛機快要起飛時，我有沒有嚇到發抖。只記得花蓮的海好藍，比天空藍很多，用彩色筆不曉得要怎麼畫出不同的藍；統帥飯店的窗戶好多圓形，像是很多大眼睛；太魯閣的峽谷陡峭，拍照時很怕會摔下去。不記得有沒有躺在那航行在大海上的輪船上睡覺，但很清楚憶起我在船艙走道上跑來跑去，直直的走道像是伸展台，奔出艙門就是大海，這片大海可以連到美國，是另一個世界。
那趟花蓮經驗被無限放大，影響到我之後對花蓮的認識。甚至日後去花蓮採訪，我都會特意的轉到公園路，看一眼統帥，以為鑽進那圓圓的窗戶就可以鑽進另一個時空。統帥周邊的環境不斷在變化，它其實已非花蓮市區讓人喜歡流連的風景了，喧囂的南濱夜市、一車又一車的遊覽車造訪，甚至，連外觀都整修過，圓窗被紅色藍色黃色像蒙德里安的色塊取代了，只留幾個小圓窗對外，讓人串起連結。
現在，統帥不見了。我有點迷惘，無法證明在很久以前的一個夏天，曾經和爸爸媽媽妹妹搭著花蓮輪到花蓮玩，然後住在統帥大飯店，我們去了太魯閣，最後是搭遠東航空回台北，在飛機上還喝著小盒裝的柳橙汁。花蓮輪、遠東航空花蓮線、國內線飛機還供餐食……這些東西早已消失，唯一可以連結花蓮記憶的就是統帥大飯店。現在統帥也沒了，這一切物證都已經不存在，要如何證明童年的那趟旅行是真的。
進行拆除作業的統帥大飯店（照片提供 / 陳佩芸）
（圖片來源 / 統帥大飯店官網）
旅行上癮者
我也很納悶，後來去花蓮那麼多次，為何小學那一次就是那麼深刻，且無法取代。記憶的深刻與否等同於旅程的真實？保羅．索魯在《旅行上癮者》關於時間之旅的章節裡寫道：
旅行的一個主要、但祕而不宣的動機是在發現酷似我們曾經擁有快樂時光之處的地方，亦即尋找另一個理想化的家──說穿了，就是在尋找完美的記憶。
換句話說，我日後的大大小小旅程其實都在尋找完美的記憶，一個根本無法判斷是真是偽的記憶。而「尋找完美的記憶」的旅程，是否可能在VR旅程中得到滿足？比如一戴上VR眼鏡，很多圓窗的統帥飯店還在，附近的花蓮港還有大船入港，紅色的計程車也出現了，30年前的熱熱海風襲來，冰果室裡有大人小孩痛快吃著西瓜冰……在美好的旅行虛擬實境裡，花蓮港不會淤積、地震當然不存在。當一切都可以被修復，記憶拼圖可以被重建，旅行的「真實感」是什麼？甚至，會不會VR裡的旅程更讓人難忘，那段「經歷」又何嘗不是旅程？
距花蓮大地震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念舊的在Google地圖上輸入「統帥大飯店」。地圖旁的資訊寫著：永遠歇業。但記憶不會歇業，那個國小的夏天反而鮮明起來，鮮明到催促著自己近期趕緊到花蓮走走，雖然一切都消失了，存在感卻異常巨大。
我也漸漸明白，有些帶路人在看著一片虛無的空地時，何以能滔滔不絕地訴說過去，甚至露出滿足或激動的神情。眼前看似空無一物，但，最終會以其他形式再相見。
（圖片來源 / 911國家紀念博物館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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