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讀書日 X 閱讀會客室】本月客座──歷史特派員陳柔縉-不讀不知道！-OKAPI閱讀生活誌

\\閱讀會客室_本月客座//

【歷史是要我們哭的，也是要我們笑的，更是要我們明白的。】

【舉手發問─歷史特派員陳柔縉】

（攝影／陳佩芸）

陳柔縉
台灣大學法律系司法組畢業，曾任記者，現為專欄作家、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兼任副教授。
相關著作：《一個木匠和他的台灣博覽會》、《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全新增訂版）》、《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經典版）》、《宮前町九十番地（十週年紀念版）》、《廣告表示：╴╴╴。老牌子．時髦貨．推銷術，從日本時代廣告看見台灣的摩登生活》。

博客來（以下簡稱博）：能否先說一下為什麼此次新書《一個木匠和他的台灣博覽會》選「紀念章」當主題？故事的起點是哪一枚紀念章？資料最難找的又是哪一枚？

一個木匠和他的台灣博覽會(附1935年『台灣博覽會紀念台北市街圖』、『台灣博覽會鳥瞰圖』復刻版古地圖

陳柔縉（以下簡稱陳）：像是偶然，也似命定。一個朋友的舊同事在臉書放上黑白照片，她ＬＩＮＥ給我，竟跟我之前的作品主人翁家族珍藏寫真相同。好奇心驅使，我跑去訪談，意外撞見一本筆記本，蓋滿一九三五年當時台灣博覽會期間的相關紀念章。絕無僅有，極其珍貴，因而有命運安排的激動，也有被老天派了任務的感覺。

第一次翻開筆記本，只記得一直哇哇驚呼，是一整本幾百個紀念章衝過來的感覺，不記得特別哪一枚章啟動整個故事。

許多毫無線索的章，都很頭疼，費去的力氣盡歸泡影。而能查考出來的紀念章中，印象較深是榮町藥局。它是榮町上的老藥舖，自稱榮町藥房，正式紀錄卻做「中村杏春堂」，幾番曲折查證才明暸、確認。

紀念章編號（攝影／陳佩芸）

博：1935年的台灣博覽會與當代博覽會，就妳的觀察，有沒有什麼異同之處？（例如：民間動員程度、官方投入資金等）

陳：展示先進之物，古今博覽會相同。但是，當代台灣的博覽會呈現區域化，由一縣一市主辦，台北市辦花博，高雄市政府不會被騷動。八十幾年前的台灣博覽會由總督府主導，會場在台北，但各地都有呼應的裝置和活動，是全島性大動員的博覽會。我的外婆出身普通農家，那一年二十歲，還沒出嫁，未受教育，當時也遠從雲林縣靠山邊的村落「林內」，到台北參觀博覽會。

此事為外婆引以為傲的青春高點，她說，「我爸爸很開明，願意開錢（花錢）讓我來台北看博覽會」。台博的吸力可見一斑。而實際上的參觀人次統計，則平均約兩個人就有一人參觀過。

博：從一枚枚紀念章回溯至八十多年前的台北店家樣貌，史料應已超出圖書館藏的書報範圍，該如何往下探查？此次訪查過程中，最特殊或最難忘的經驗？

陳：嘗試訪談長者找尋答案。

長者逐年凋零，以一九三五年當時十歲，親眼目睹並能說得出體驗內容的，兩年前我訪問時，必須尋找高於九十歲的受訪對象。日本時代念過北一女的台籍老校友，每週五中午圓桌聚會，經過引介，我有幸去打擾這群八十五歲到一百歲的前輩。

一位老校友笑說，南部親戚來，她就導遊一次博覽會，一到會場，她都叫親戚等一下，她先去兒童之國玩一下飛行塔。因此玩過很多次飛行塔，記憶清楚。小飛機是一邊繞圈一邊上升，再繞圈飛降下來。她的親身見證就不是從書報可查知的，感覺份外珍貴。

同樣那一天，我秀出阿波羅寫真館的章，問前輩們旗幟上的日文在講什麼。一秒不到的空隙，有兩位同時用日語說「記念寫真ナラ」，也讓我又驚又敬。之前，字體筆畫略歪，我一直在「メウ」繞，搞不清意思。她們熟知廣告習慣用語，一眼就懂，不受字體模糊的干擾。

生在那時，必然有許多我們生在這時不知的歷史細節。非常感謝她們。

街圖（攝影／陳佩芸）

博：出版過數本文化史著作後，這幾年關心台灣歷史的讀者樣貌是否有所轉變？讀者最常給妳哪些建議？通常如何回應？

陳：這一題，我必須抱歉。我沒有臉書、部落格，幾乎沒有與讀者互動的經驗。埋頭寫，寫完忘記一切，靜待下一個奇緣到來，是我最喜歡的狀態。

博：研究史實的過程裡，是否有觀察到現代人缺失／共有的東西？（例如：生活美學、價值觀等）

陳：非常驚訝文化養成是如此鑿痕清晰，無法輕易修改。有一次造訪一位年過九十的老醫生，他六十幾歲的兒子陪同在旁，從他們的言行裝扮，我似乎窺見養自兩個時代台灣人的差別。大體來說，養自日本時代，人是「收束」的，眼神集中、聲音抑弱而柔和，肢體動作幅度小，衣裝簡素，頭髮收得乾淨。養自戰後，人相對較「放」較「鬆」。

節儉是老一輩人的普遍價值，即便出身富貴。我曾訪問過日本時代大學唸英文系的老太太，其父就已留美，她則嫁給醫生，家境富裕。但她還是習慣把紙盒子、鐵盒子都回收起來，她說，「老覺得有一天會用到，丟掉可惜」。

街圖（攝影／陳佩芸）

博：如果現在也有正在徬徨是否要一頭栽下挖掘台灣物史的人，妳會給他什麼建議？

陳：那就栽下。萬一看不見好風景，想把頭抽出來，隨時都可以，很自由，沒什麼好擔心。

博：最欣賞的史家是哪位？能否與大家分享，欣賞的理由是什麼？

陳：第一時間想到中國第一位女教授陳衡哲。她寫《西洋史》，跟寫散文一樣。她跟胡適同一時代，也是朋友。胡適接受母親安排娶妻，夫婦知識背景懸殊。陳衡哲卻是抗父逃離，出洋留學。學成在北京大學教書，女兒出生，就不教了，在家善盡母職。這種女性獨立而自由的人生抉擇，我都非常欣賞。

我也喜歡她說，歷史不是要我們哭的，也不是要我們笑的，而是要我們明白的。不過，我還是有點想刪她兩字、改一字；歷史是要我們哭的，也是要我們笑的，更是要我們明白的。

博：今天哆啦A夢大方出借時光機一天，妳想要到過去／未來哪一年的什麼地方、做些什麼事？

陳：難得有時光機可借，非要飛返一九Ｏ八年十月二十四日不可。台北火車站前新光摩天大樓現址，當時有一座華麗輝煌的紅磚歐式三層樓建築嶄新啟用，命名「台灣鐵道旅館」，這一天開張迎客，是台灣第一家現代式的洋風旅館。我想去趕熱鬧，踏進去看看到底地毯、吊燈多漂亮，查看鋼琴是什麼牌子，去嚐嚐台灣第一座升降梯的滋味，再跑去地下一樓的酒窖，把一瓶一瓶的酒標都拍下來。再跑上樓，把預先影印放大的平面圖展開，逐一比對抄錄各層樓的各房間號碼。把我十五年來的疑問，一次解決！

博：不論是在人生或研究上，有沒有哪一本書對你影響極其重要？那是什麼？

陳：十五年前，開始摸索台灣現代化的面貌，在國家圖書館發現石井研堂著寫的《明治事物起原》。條列數百個項目，說明日本在明治時代劇變過程所產生的新事物，簡明而趣味。一方面，日本的西化深深影響了台灣邁向現代，此書是重要參考資料。另一方面，這本厚厚的書也激勵我發夢，希望也能為台灣寫出一本如此豐富的現代事物起源考。

博：做為一名歷史特派員，能否推薦最想分享的閱讀書目，並各提供30字內的理由？

陳：忙於寫作，閱讀量下降，不敢談推薦。以下是近來翻閱的書單。
1.《武士的女兒》，十九世紀中期，三個六歲、十歲、十一歲的日本女孩被送往美國，為國家的未來學習，一待十年。如此孤單，又如此壯烈。
2.《籾山衣洲在台日記》，一位日治初期的日本漢詩人、報社漢文部主筆的日記，看似瑣碎，卻又螢光閃閃。
3.《幕末史》，從失敗一方看過來的日本幕末和明治歷史。
4.《冷戰下的金門》，以社會史角度看金門，史料採集紮實，內容讓人驚嘆連連。
5.《我的人生簡史》，物理學家霍金日前過世。重聽他的談話，「和宇宙相比，人類顯得微不足道，因此殘疾也沒什麼大不了」，再次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