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與加害的倖存者，一趟饒恕他人與自我的心靈之旅──Emily讀《寬宥之南》

一對30餘歲的男女在南非開普敦，面朝大西洋摯誠地分享、耐心地聆聽——如此美麗的畫面，儼然是對匹配的靈魂伴侶。然而莎蒂絲．艾娃其實是強暴倖存者，為取回終極的心靈自由，獨自從冰島飛越半個地球，與18年前強暴她，來自澳洲的湯瑪斯．史敦會面。

莎蒂絲出發前，被憂心的父親怒斥這趟旅程是「矯楺做作的肥皂劇」，她亦自嘲「為什麼就不能像個普通人一樣，找個心理醫生和一瓶伏特加就好了呢？」但就因為兩位當事人踏上這趟旅程，才促成《寬宥之南》這本受害與加害者合著的奇書。全書九章詳錄他們啟程到回家的每一天。二人爬梳往事、釐清過錯、直視對方的創傷。起初不敢盼望能走到寬恕那一步，然而沿途佈滿奇妙的帶領，讓他們最終能夠互相療癒釋放彼此。

當年16歲的莎蒂絲，與18歲的交換學生湯瑪斯相愛。有幸與來自南半球的陽光男孩初戀，莎蒂絲受寵若驚。她難忘徹夜親吻愛撫之後發生的初夜，全程讓她感覺尊重和親密。可是這美妙回憶旋即變成夢靨。她不解，同一個男生怎麼能在前一夜跟她溫柔地做愛，後一晚卻對她殘忍施暴？

兩人相遇時期的舊照（圖片來源／The Guardian）

學校聖誕舞會當晚，湯瑪斯把初次喝醉的女友扛回家，不管莎蒂絲已多次嘔吐痙攣，仍脫下她玷污的洋裝強姦了她。當時莎蒂絲的身體不能自主卻意識清楚，能做的只有盯著夜光鬧鐘的秒針。此後她永遠記得，兩小時總共是七千兩百秒。她記得從胸部到胯下的撕裂劇痛、大腿受髖骨撞擊兩個小時的凌虐，記得整個過程被他該死的頭髮蓋在臉上和那洗髮精的味道。兩天後湯瑪斯上門提分手，她走路仍一跛一跛。被鍾愛與信任的人踐踏身心，讓她困惑又羞恥，不敢跟任何人說出真相，家人朋友只以為她因為失戀而難過。

我希望讀到這裡，不會有人責怪莎蒂絲為何「讓自己被強暴」或「怎不及時報警，那麼蠢」，因為讓她孤獨隱忍多年的，正是自責和「檢討受害者」的文化。被傷害不等於蠢，未能及時反擊並不是笨。即使因為無知或弱勢引至受害，也絕對不是「活該」。被侵犯是不公、不幸的結果，罪咎只屬於輕瀆信任和濫用權力的一方。

那麼，我們可以盡情臭罵湯瑪斯是禽獸嗎？《寬宥之南》也沒輕易給讀者這機會。它讓我們看到：做過渣事的人，未必就是人渣。

寬宥之南：開普敦天空下，一趟責任與原諒的和解之旅

25歲的某一天，莎蒂絲寫了一封電郵給她的施暴者。她設想，湯瑪斯可能會反責她把事情記錯，或乾脆抵賴全盤否認，然而卻收到唯一沒料到的結果。讀者可從書的楔子讀到湯瑪斯的回信。他充滿悔恨，且毫不閃躲地承擔過錯。之後他們持續通訊，她把長年壓抑的怨恨通通丟給他，而他堅定誠懇地一一接住。 

經過8年書信往返 ，他們從各自居住的島國，飛往位處中間的南非會面。讀者終可隨著莎蒂絲見到她的施暴者。也許你會跟我一樣，有點難過地發現他是個好人。或說，於許多生活層面上，湯瑪斯比很多人更用心去選擇善良。他的舉止莊重謙和，思想深刻細膩，成熟卻不失純真，表現高度的自省能力­­­——雖然沒有人知道，這品格之育成有多少源於贖罪？

當女方困惑為何他要選擇傷害她，湯瑪斯也審問自己，受過這麼多教育、自小感受到那麼多愛和溫暖，為何仍會做出這種事？迴避多年以後他得出的答案，直白殘酷得讓人難堪：他以為既是情侶，就有權利占有她。在自私爆發的瞬間，他只取走想要的，根本沒想到對方。換句話說，是自私、貪婪和無知。而讓他以為能夠肆意竊取女方身體、私慾凌駕於尊重的錯誤想法，部分植根於長久以來男權唯上的社會文化。可惜當他明白過來，已經摧毀了一個少女，同時也用愧疚為自己打造牢房，與黑暗的祕密共囚。

當年湯瑪斯回澳洲完成學業後，在青少年戒毒所擔任社工。他熱愛動物和大自然，投入各種志工服務。他把生活喬到最喜歡的狀態，卻依然討厭自己。他酗酒和持續搬遷，從不曾讓一段感情發展到安定的階段。他質疑自己的人格，不相信還能夠愛與被愛。

兩位作者的近照（圖片來源／作者官網）

與莎蒂絲在南非海邊漫步時，關心環保的他慣性地撿拾沙灘的垃圾，然而在會面的壓力下，明知道抽菸是裡裡外外的污染仍忍不住抽；一起用餐時他說已吃素十多年，原因是他了解到動物的覺知能力——聽在被他強暴的人耳中，不知有多諷刺。但不無悲哀地，我很能同理湯瑪斯努力向上但又不時倒退的掙扎。我相信人心有著眾多層面並充滿矛盾，誰都擁有成為好人和賤人的潛力。天秤兩端是人性的高貴與卑劣，我們搖搖擺擺走在人生道路上，若有幸能明哲保身，也許只是老天沒把考驗擲下得太重太早。

湯瑪斯從受害者身上接過所有罪責，幾經情緒漰潰仍屈而不折，努力匍匐前行，告訴莎蒂絲他不想讓自己只是「問題」的一部分，而是「答案」的一部分。他先向父母、朋友和愛人坦承自己的罪行，再與莎蒂絲合寫這本書。二人到處宣傳和演講，承受善與不善的目光，只希望能夠加強公眾對暴力侵犯的正確認知，並替仍在黑暗中受苦的人發聲。他們一個無辜，一個有罪，雙方各有不幸，卻都是了不起的倖存者。

我認為《寬宥之南》的故事跟每個人都有關，即使我們不是當事人，亦必定是其週遭的人。我們可以在倖存者仍然軟弱時不帶批判地接納，等他們預備好去面對時給予信任支持，不以一宗憾事標籤一生，而是讓他們知道，曾經破碎也有活得更好的可能。

書讀到一半，我好奇去看作者的TED演講和BBC訪問。已是成功劇作家、記者和女權推動者的莎蒂絲，在鏡頭前耀眼自信，相較之下身旁的湯瑪斯挺立也彷似矮一截。加上書的前半多以女方主導男方配合，我以為湯瑪斯已無望擺脫愧疚。看完書的後段卻讓我徹底改觀，他倆如有神助地展現的胸懷與靈性高度，感人得出乎意外。湯瑪斯的內斂謙卑不是虛怯，是他以極大的力氣守住人性尊嚴；而莎蒂絲也沒讓自己端坐上風，任由虧欠者趴在爛泥。他們相互扶持到平等的立足點，一起在混亂中展現人性光輝。在這個醜陋又美好的故事裡，受害人與加害者都因為受傷所以更自愛，因為痛楚而學到慈悲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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