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當好奇,有多少人跟我一樣是衝著村上春樹而買了這本書,《第11本小說,第18本書》,書名有一種慵懶的惡趣味,完全無法從書名剔出情節。作者為達格.索爾斯塔(Dag Solstad)。身為讀者,我要特別向《第11本小說,第18本書》書背上的掛名推薦,致上深深的謝意。很快地,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因為這本書時常讓你感到孤獨,好像被誘拐到一個森林裡,再被作者的文字毆得滿頭包。莉迪雅.戴維斯說:「達格.索爾斯塔寫東西不是為了取悅任何人。」此語相當婉轉,事實上,在我眼中,達格.索爾斯塔的態度更像是「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在讀者屢屢因為作者的為所欲為而挫敗得想放下書時,這些來頭不小的推薦,彷彿馬拉松比賽夾道設置的休息站,在讀者苦惱著該繼續往前跑還是就此放棄時,這一刻,彼得.漢克給你打氣:「達格.索爾斯塔能真正打動人。」下一秒則是佩爾.派特森:「達格.索爾斯塔毫無疑問是挪威最果敢、聰明的小說家。」被這麼激勵,你只好硬著頭皮讀下去,也不曉得在跟誰賭氣。
故事的人物相當單純:畢庸.漢森與妻子仳離,離開奧斯陸,捨棄中央政府官員的地位,跟著情人杜麗蒂來到了孔斯貝格鎮,並且歪打正著地成為了當地的財政處長。故事深入重點之前,讀者不難發現,作者對於所有主角的「過去」,相當不在意。以主角畢庸.漢森為例,「畢庸.漢森從小在奧斯陸峽灣旁的小鎮長大,父母親都不是那種有辦法的人。他是窮人家的孩子。」在此,讀者很難不為畢庸.漢森的父母掉一把同情淚,一句話就全劇終,還不是格外光彩的形容。再舉一例:畢庸跟第一任妻子媞娜宣告自己即將「為愛遠行」後,媞娜的反應僅是,愣在一旁,哭嚎似的反覆說著:「原來是因為這樣。」她沒有做出更進一步的主張與行動。畢庸以十分滑順的姿態,告別了第一段婚姻。讀者不知道畢庸跟媞娜是怎麼在一起的,媞娜是個怎樣的人?不知道,不重要。
達格.索爾斯塔的寫作,高度地專注在「自我」。
不管是畢庸與第二任妻子杜麗蒂的關係,或是他與前妻所生的兒子彼得的關係,以及畢庸與所有他在孔斯貝格所開展出來的人脈,都具有類似的脈絡:時間發揮了很大的影響力。於此,我認為達格.索爾斯塔試圖拋出的疑問是:人在決定建立一段關係之前,根據的一切條件與物質基礎,若隨著時間(尤其是個體間在這段期間的不同際遇),而產生莫大的變化。此時,有多少人願意忠於內心的聲音,選擇推翻這段關係?小說中,花了不少篇幅描述畢庸與情人,跟兒子的相處,以及他在相處中觀點的轉變。畢庸內心的聲音,煩雜到絕對足夠撐起一個電台。書愈翻愈後面,讀者不難發現,畢庸實在有夠討人厭,都給你說就好了(廢話,他主角欸)。
但,畢庸顯然又不止如此。小說中,主要有三場衝突,第一是他離開前妻,其次是他以一齣易卜生的《野鴨》挑戰了這看似安詳的孔斯貝格劇場學院,也讓他跟杜麗蒂長期蟄伏的分歧浮上檯面,最後一場則是全書精髓。而在三場衝突後,讀者應心有感悟,這位看似好好先生的畢庸,絕對具備身為主角的能動性。一如作者對於畢庸的心理描繪:「他過去沒辦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即人生不過爾爾。他最初滿腔怒火,拒絕接受這個狀態,不管要用什麼方法,他都必須要表達,表達他拒絕接受。」他雖然喜歡在心底瘋狂詰譙他看不順眼的一切,但他最終仍會有所行動,單憑這點,他就坐實了主角的大位,畢庸一定有練過,才可以在把「瘋狂詰譙」這技能給點滿之後,還有多餘的點數來關照「付諸行動」這個技能。而他為了表達對於「人生不過爾爾的否定」,所採取的行動,則是讓這本小說對於「自我」的推崇,推展到一個天怒人怨的境地。基於「不能只有我被電」的心情,再次賣個關子,不服去找書來看!
最後,來個小總結。達格.索爾斯塔為讀者帶來一種陌生的冷咧氣息,在他的筆下,角色之間不僅缺乏相互理解的誠意,即使有,也缺乏付諸行動的決心。這帶來一種效果:一旦關係出現了裂罅,之後只會往各種方向斷裂,疏離。
除此之外,作者還點出一個令人不知所措的真相:千萬別再深信所有人際互動都能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人跟人之間,以及人與自己,勢必存在著一個絕對荒蕪的疆域,在那裡,所有關於「同理」的言語與行為,均告徒勞。看似人禍,卻更俱備天災的特質。這種表現手法,到底是超乎現實,還是相反地,極度貼合現實呢?不妨想像,部分案件中,當記者將麥克風往街坊鄰居的嘴前一擺時,那一張張充滿愕意的臉孔。「他?怎麼可能。他平常見到鄰居都會打招呼啊,滿有禮貌的一個人」,「真的是他嗎?我跟他聊過天,很溫和,怎麼可能會做出這種事,一定是被逼急了」。這些陳述中,呈現的出來的到底人際的相互了解,還是個體的終極孤獨,值得考究。
鏡頭回到畢庸身上,透過達格.索爾斯塔的作家之手,讀者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的窺探畢庸內心的陰暗小角落,看他如何嫌棄、品評他身邊的人物,包括他的愛人,他的獨生子。我以為我們夠了解畢庸,但到了結局的最後一刻,我們還是目瞪口呆,大惑不解,為什麼?畢庸你到底是嗑了什麼?達格.索爾斯塔為什麼要這樣?村上春樹又為什麼要這樣?
作家扮演了一個近似上帝的角色:他教給你命運,也只給你這個。而你要拿這份命運來厭世還是勵志,他才不管。
文學作品並無法概觀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但透過作家們對於一方水土的描繪,我漸漸可以理解數年前的一樁新聞:挪威廣播公司(NRK)在黃金時段,直播壁爐內的柴火從盛燃到熄滅的完整過程,12小時整,平均收視率卻好得驚人。這種節目,若是在節奏格外奔忙的國度爆紅便罷,偏偏是在以步調徐緩的挪威?這種困惑,一如讀者放下《第11本小說,第18本書》的情感:因為無法理解,而近似被什麼給拋棄、遺落的感受。達格.索爾斯塔是個一點也不和藹的作者,若找他詢問,請他指引人生迷燈,他也許會說:該長大囉,巨嬰們!
挪威廣播公司曾直播「燃燒的柴火」創下高收視(圖片來源 / NRK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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