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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佳怡:他的小說,是精心設計過的溝通橋梁──讀奧茲《鄉村生活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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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黑暗的故事(新版)

愛與黑暗的故事(新版)

以色列小說家艾默思.奧茲(Amos Oz)是故事王,什麼問題都能用故事回答。打從他的自傳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大受歡迎,奧茲就常被世界各地讀者問起小說中真實與虛構的界線。此時,他常用一個故事回答:小時候,他家附近有個郵差,每次都會在別人信封上發表看法與意見,例如「別相信英國人,他們是叛徒。」或者「你太溺愛小孩了,對他們沒好處。」而奧茲覺得寫小說就像送信,他幫忙把爸媽的信送給孩子,把祖父母的信送給孫子女,他本人只是偷偷在信封上寫了些訊息。

這個小故事揭露了奧茲的故事本質之一:一種精心設計過的溝通橋梁。他想讓不同世代彼此理解,他想讓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彼此理解,當然,他也想讓信仰各種以色列國家道路的人彼此理解。為了達成目標,他甚至將《愛與黑暗的故事》的阿拉伯文譯本寄進監獄,收件人是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法塔赫」(Fatah)的青年領袖,也是被以色列政府以恐怖份子起訴的對象。他要溝通的是個人在政治與歷史之下的艱難,這項特徵當然也與故事中每個生活細節交纏,比如「乳酪」吧,《愛與黑暗的故事》中就有個段落在討論:身為以色列人,為了省幾塊錢買阿拉伯人做的起司是否該被稱為背叛?我們以色列的集體農場「基布茲 」[1] 製作的乳酪比較貴,但買了不是才能支持自己人嗎?

鄉村生活圖景

鄉村生活圖景

《愛與黑暗的故事》談的是以色列建國前後的1950年代,也是奧茲最常書寫的一段年代,畢竟在他眼中,那是猶太人與阿拉伯人真正開始彼此仇恨的關鍵十年,也是他意圖尋求和解根源的時光膠囊。然而在2009年出版的《鄉村生活圖景》中,奧茲卻將時間拉至近代,引入他所熱愛的契訶夫式鄉野土氣,除了最後一個卡夫卡式的村莊寓言之外,八個故事中有七個都是發生在一座小村內,不但只將眼光放在其中的片段光景,就連政治敘事都被拉到極深的遠景,只剩想像中在遠方出現的飛機轟炸聲響。此外,比起奧茲大多故事中愛恨深刻糾葛的家庭關係,《鄉村生活圖景》沒有出現任何一個完整家庭,不是丈夫死了、兒子死了、妻子不知去向,就是有徘徊不去的幻覺或幽魂,最後總將魔幻與真實揉合在即將潰散的表面張力頂點。

為何會有如此巨大的轉變?比起1950年代,近代以色列人不再為了建國篳路藍縷,多年來也終於有片土地落地生根,卻似乎仍未擺脫移民本質。畢竟身體要避免流離,靠的是土地,心要避免流離,靠的卻是無須仇恨的自適。於是在奧茲的故事中,以色列儘管不停茁壯,卻仍像處於叛逆期的青年,總得透過對抗外在規範來凸顯內在,不靠敵人無法感受自己,這樣的匱缺,造就了故事中迷離躁動的鬼魅氛圍。

比如〈挖掘〉一篇,一對父女家中寄住了一位阿拉伯學生阿迪勒,老父親始終不相信學生不恨自己,但又對猜疑的自己感到難堪;阿迪勒想寫一本比較猶太人跟阿拉伯人的書,在被女兒問起書寫主題時,阿迪勒說,「你們的村莊源自一個夢想,源自一個計畫。我們的村莊不是來自什麼,而是始終就在那裡,但它們依然有某些相似之處。我們也有夢想。不,所有的比較總會有些錯誤。但問題是,我喜歡這裡。這並沒有錯。」儘管大家都努力想表達信任與善意,卻總在半夜聽見房底下的挖掘聲。是幻覺嗎?是罪惡感嗎?我寧願相信那是呼應奧茲一直以來的主題,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缺乏理解」的匱缺,而正是那份猜疑,侵蝕著所有人的根基。


奧茲(1939-)出生於耶路撒冷的猶太移民家庭,始終支持以巴和平(圖 / 木馬文化提供)


奧茲本人強調《鄉村生活圖景》不是政治寓言,但正如他強調自己用不同的筆去寫政論跟小說,我們仍無法忽略背後策動的是同一隻手。他說想寫的是「人類的某些普遍狀態」,但這些狀態卻又無法避免地與政治現實隱約交纏。比如〈陌路〉,表面上是形式傳統的成長故事,彷彿喬伊斯寫的〈阿拉比〉,都在談一個少年對大姊姊的迷戀與幻滅,然而在一個圖書館場景中,因為大姊姊曾借了吳爾芙《戴洛維夫人》給少年,他於是靠著胡亂翻看這位英國作家的作品來進一步接近她。少年在體力上稍占優勢,在情慾戰場上卻屈居弱勢,但《戴洛維夫人》潛藏的卻是被困住的女性想獨立出走的情懷,不過再往深處探勘,吳爾芙又來自曾阻撓以色列建國的英國,層層疊疊的壓迫與被壓迫關係於是糾纏難解。最後當少年情感幻滅,跑去獨立戰爭時期的廢棄觀察哨逃避現實,彷彿幻滅的不只個人青春,還包括以色列曾經耀眼的國家想像。

當然,就算我們不談政治,奧茲描寫人物的心態層次也非常驚人。〈親屬〉中的女主角年輕時因為黎巴嫩戰爭死了情人,此後獨身,之後對外甥產生深刻的情感投射,但這份愛非常複雜,她一見外甥軟弱就動氣,甚至會為此直接動手,某次孩子不過是以為房內有惡魔,她為了「消除造成他恐懼的因素」還搧了他兩巴掌,然而細究下去,她想消除的其實是自己的恐懼──孤獨、戰爭,也或許是永遠不可能被愛的恐懼。遠處砲火炸花士兵的腦袋,她則以責備他人軟弱迴避內心被戰爭炸開的黑洞。她在故事裡不停找著疑似迷失的外甥,「她有責任在這一刻起身走進黑暗,尋找他,找到他,把他帶回家。」但真正在黑暗裡迷失的始終是她自己。

於是奧茲的溝通有兩個層次:與他人溝通,也與自己溝通。他常在演講時提到,以色列民族的優點就是善於辯論,只是在辯論之際,他總希望自己的小說能像信封上的幾行字,多給人們一些彼此理解的素材。《鄉村生活圖景》的最後是個東方人被白人殖民的寓言場景,被殖民者最後決定訴諸於勞動,「誰做不了事,就讓他去死吧」,而白人長官則逐漸被環境拖磨,失去思考能力。這是一個放棄思想的故事,是一個黑洞的故事,是靈魂的全盤皆輸,似乎也呼應了奧茲晚年對集體農場基布茲的批判。曾經參與基布茲的他在那裡認識許多好友,聽了許多人生故事,但終究無法深刻同意這項延續共產主義精神的組織。

最重要的是,奧茲要找出人的情感。在對抗敵人或自我的戰線之間,他勘挖缺乏理解的黑洞,溫柔將其裸露,再種下故事的花朵。〈等待〉中的男主角是一名實用主義者,他在某天遍尋妻子未果,回想線索時發現自己並不理解她,「他覺得自己必須做出決定,儘管以前他每天都做許多決定,但這一次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懷疑是好的。我彷彿聽見奧茲的聲音。懷疑是故事的根基,是一瞬間融化彼此邊界,是片片圖景之外的唯一全景。

[1] 基布茲混合了共產主義和錫安主義思想,社區內的人可擁有私產,但工作沒有工資,食衣住行及教育醫療都免費,但生涯規劃往往需要社區內的人共同決議,例如奧茲是否能讀大學,當初也是透過大家表決通過。任何人都能自願加入或退出基布茲,退出時可領到一筆費用。不過近幾十年來,部分基布茲已私有化,許多也以發展高科技產業為主,型態早已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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