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路上》劇照 / 傳影互動提供)
(本文為《幸福路上》導演宋欣穎為片中女主角「林淑琪」創作之短篇故事)
01. 幸福路這三個字
我在一條叫做幸福路的街上長大。
一條名字聽起來閃閃發光、幸福洋溢的路。
然而,對於這樣的路名,在那兒長大的我原本一點感覺也沒有的。
後來,我長大了,搬離了幸福路和爸媽身邊,獨自住在嚮往已久的繁華城市。
很久沒回幸福路的我,某天接到了某個朋友的電話。
故事是樣的:這位男士衝著幸福路這三個字,在婚禮前夕帶著未婚妻大老遠開車到這條街上想一探究竟。他想要和她一起攜手走在幸福路上。
然而,真的站到幸福路上時,這對準新人的下巴快掉下來。
準新郎站在幸福路上,打電話給我,語氣中盡是錯愕:「林淑琪,你們家那條街取了個這麼夢幻的名字,但實際上……」第二天要結婚的準新人們遲疑了兩秒,很努力找出一個不冒犯我的字彙:「實際上……很……平凡。」他們倆想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極為貼切的形容詞。
我不禁笑出來。
這條叫做幸福路的街道,不只平凡而已,在我的記憶中,又舊又髒,幸福路這三個字透露出來的閃閃發光感絲毫不存在。
但有件事物,讓這條路稍微不那麼平凡無奇一點。就是幸福路口的那條大排水溝。
02. 神奇的幸福大排
說是神奇,那排水溝仍舊不是喜氣洋洋的準新人該去之處。
先不提大排水溝本身有多可怕,大排的兩旁有著家庭式的工廠、廟宇神壇、老舊公寓……各種所謂後現代的拼貼建築錯落夾雜。工廠的廢水當然堂而皇之往大排水溝裡排放;而路過的人們呢,大概也是把各種不要的東西往裡面丟:家庭垃圾、貓狗屍體、棉被、碗筷、廢棄電器……什麼都有,宛如一個會流動的垃圾場,填滿了各種被人們拋棄的物品。
正確來說,那是一條神奇惡水,任何東西出現在裡面都不會讓人感到意外。
然而,這條臭水溝可是上過電視的。
在我唸小學時,某個傢伙喝醉了發酒瘋,把自己扒光跳進水裡。
最後是消防隊員出動把他救起來。電視記者馬上跑到現場拍攝了全程:消防隊員把這全身黏了像瀝青般物質的男人救起來後,馬上把黑漆漆的醉漢丟在地上,然後自己跑到一旁嘔吐。
在電視旁一邊吃晚餐一邊看著這新聞的我們全家人,看到這畫面,卻好像在看虛構的連續劇一樣,邊看邊繼續扒著飯。
媽媽甚至還很沒同情心地笑著說:「那臭溝仔水那麼髒,我看吼是想不開要自殺啦,什麼不小心跌落去。」綁著小甜甜髮型的我聽了之後,還繼續大咬了一口老媽做的炸雞腿,跟著大人一起傻笑。
爸爸則是很憂心地搖頭說:「那水那麼癩䔅……真正會死人吧?」
然而,過了幾天,剛學會識字、每天興奮地練習讀報紙的我,在報紙上讀到了那跌進幸福大排的男人的後續消息:「因為大排裡有太多有毒物質,該男子全身潰爛並嚴重高燒,住院數天後不治死亡。」
爸爸是先知!我不禁更加佩服我爸的智慧。
不過,即便這條排水溝宛如通往地獄一般可怕,在上小學前因為沒念幼稚園又是獨生女,加上媽媽忙著到處打工賺錢沒時間管小孩,我總是會跑到幸福大排上找別的小孩玩。
我喜歡摺一堆紙船,一一丟到烏漆抹黑的水裡,看著紙船在烏黑的水流裡飄啊飄,有時撞到飲料罐,有時撞到老鼠的屍體,感覺就像北海小英雄搭乘的大船,一路乘風破浪冒險去。
我相信,克服重重障礙與困難後,我的小紙船會脫離這條大水溝,航向蔚藍的海岸,最後靠岸在風光明媚的土地上,上岸後的風景就像唱著「啦啦啦啦啦嘟嘟」的卡通《小天使》裡海蒂住的山坡一樣美麗。
03. 幸福大排上的秘密訊號
白日夢雖美,但讀著這篇文章的你也許會問:在那麼髒的大水溝上玩,難道不臭嗎?
當然會。
但是,其實也沒那樣臭,因為不會一直都是臭的。
每天會有不同的氣味飄到幸福路上。只要風向不一樣,就會傳來不同的味道。昨天是甜麵包的香味、今天變成加工奶粉草莓牛奶味、明天可能又變成金屬燃燒的臭味……。很奇妙的是,每當我心情快樂的像小鳥,就會聞到甜甜的味道;但要是心情低落,空氣中的味道聞起來就是臭的了。
簡單來說,幸福路本來就彌漫着各種強烈的味道,所以再加上大排水溝的臭味,聞起來也沒那樣難受──只要風不是從排水溝底迎面刮上來。
在爸媽帶著我剛搬到幸福路時,就只有幸福路和大排水溝兩旁剛蓋了公寓和一些家庭式小工廠,我們的家四周,還保有一大片一大片綠油油的稻田,田中央偶爾冒出一些興建中的公寓房子。稻田的那端有各種大型工廠林立,粗大的煙囪不時冒著煙,像是一條又一條的飛龍四處飛竄,竄到天空被飛吹散之後,變成各種氣味小分子,飄散在幸福路上空。
我最喜歡的味道,當然是來自食品加工廠的甜味。
甜滋滋的味道,應該是各種人工香料被揉入食品時發散出來的。粉紅色化學草莓小飛龍從遠方飛來,然後在熱呼呼的空氣中化開來,吸到鼻子裡很是幸福。
我一直相信:那甜蜜的味道是我爸發送給我的秘密訊號。
爸爸就在稻田那端的工廠堆中某家食品工廠上班。
爸爸每天很早出門,然後都在我和媽媽都吃飽了晚飯之後才回家吃飯,大概是晚上八點半到九點之間。
吃飽飯後,我會和媽媽一起看電視,或是自己在餐桌上玩紙娃娃,等爸爸回家。
對於不到六歲的我而言,晚上九點之後的世界是不存在於宇宙的。一天當中在宇宙裡看到爸爸的時間實在很少,但爸爸知道我最會喜歡草莓口味跟粉紅色,所以從工廠派粉紅色小龍捎給我幸福的味道。
爸爸回到家後,總是先開始脫到剩下汗衫,然後才拿出保溫在大同電鍋裡的晚飯準備要吃;坐在飯桌旁等著要看爸爸吃晚飯的我大概就開始意識不清,開始點頭點個不停地打起瞌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一個人總是呈大字型地躺在床上。
應該睡在一旁的父母都已經消失:媽媽已經在忙家務準備去打工,爸爸則早已經去上班。
因為平常看到爸爸的時間非常少,所以晚上即便眼皮已經累到得用手指拉開,我還是會坐在飯桌旁等爸爸回家。
爸爸下班時偶爾會帶回他上班工廠製造出來的失敗食品:麵包、餅乾、調味牛奶跟保久乳、冰淇淋……。雖然麵包和餅乾形狀都歪七扭八,牛奶也被媽媽說看起來色素很多,但對沒機會也沒零用錢買零食的我而言,卻都是難得的人間美味。
每每站在幸福大排上,聞到那些加工食品的氣味,我的腦袋裡就像會浮現最疼我的爸爸,在工廠裡充滿愛心地做著那些香氣四溢的好吃東西,然後呼喚著我:「小琪唷~緊來聞看,這汝有尬意呷否?」
「有喲~我想要草莓口味的。」接收到爸爸的祕密訊號時,我會很認真地回答。
但是這種甜蜜的白日夢畫面,通常會被媽媽超大嗓門的呼喊一聲粉碎掉。
媽媽從女牙醫的診所做完打掃工作,就會跑到跨越幸福大排的幸福橋橋墩旁,遠遠地拉開大嗓門大喊:「林淑琪~緊返來,那臭溝仔水那麼臭,為什麼那麼喜歡在那裡玩?阿汝是在那裡自己一個人碎碎念啥米啦?」
震天響的獅吼聲,當場就讓我白日夢醒了。
我不敢怠慢地全力奔向媽媽,牽著媽媽胖胖的手一起走回家。路上,我會告訴媽媽爸今天在工廠做的食物是什麼口味的。
媽媽常常聽完之後一臉難解:「啥?妳係底講啥?卡通看太多了妳。」
被媽媽拎回家後,我會洗澡、看卡通、吃晚飯、看歌仔戲、等爸爸回家、九點後睡著、全宇宙消失……。如此度過幸福愉快的每一天。
04. 大排上的最後一架紙飛機
民國七十年的八月最後一天,我又跑到幸福大排上玩。
這一天,我做了一只非常非常大的紙船:上面畫了我最喜歡的小甜甜和安東尼,還有爸爸喜歡看的《科學小飛俠》,等待良好風向丟出去,希望這只船可以乘風破浪流到外海去。然而,可能是因為做得太大了,沒兩下就被髒水裡的米酒瓶跟拖鞋卡住,動彈不得。
天啊!我的紙船居然就這樣無法開到國外去……
我不甘心,馬上又拿出爸爸撕下來後存給我玩的日曆紙,開始摺紙飛機。我一定要摺出一只可以飛得又高又遠的紙飛機。
這時候,媽媽卻出現了:「小琪,妳在幹嘛?今天要早點回家洗澡吃飯……要去買書包囉!」
「等一哩!」我低著頭用台語回答,手上的動作沒停過。
媽媽跑到我身旁,難得沒拉開嗓門:「好啦,汝再玩也只剩今日,卡緊,這是汝最後一架飛機。」於是,我小心翼翼地把紙飛機摺好,等風起。
媽媽也難得有耐心地在一旁等著看著。
一陣風吹來,味道很像消毒水,我順著風把紙飛機丟出去。果然,飛得很遠,乘著風,飛到無影無蹤。我滿意地跟著媽媽回家。
在幸福大排上丟下最後一架紙飛機,我也這樣過完最後一個無憂無慮的夏天,就此邁向長大成人的道路。逐漸被課本、老師、同學和這個社會急著要教給我的東西填滿腦袋,一心追求著媽媽口中的幸福,再也沒時間(正確來說是沒心思),跑到幸福大排上玩耍做白日夢了。
05. 登上世界舞台的幸福大排
後來,我再度意識到幸福大排的存在,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後。
因為,幸福大排又上了電視。
有個非常有名的女藝人的女兒被綁架了,遭殺害之後被丟到大排水溝的上游。
結果電視台又全部跑到排水溝旁轉播。在電視上,我們一家看著可憐的大明星被警察帶到排水溝旁,被一堆湊熱鬧的群眾和媒體包圍著,但她一臉木然堅強始終沒掉半滴淚。
媽媽看著女藝人的表情,居然比當事人還心痛地哭了起來。我只好拍拍媽媽,用國語安慰她:「不要哭啦~」一邊覺得自己也鼻酸起來。然而,這當口,媽媽卻突然止住了眼淚指著電視:「哭么,那不是樓下阿桑嗎?還有妳國小同學……」我看向電視螢幕,確實,那些圍觀看熱鬧的好事者裡,出現了一堆熟面孔。那些幾乎每天都看到的幸福路鄰居們,居然都出現在電視上。
此刻,一種奇異的荒謬感瀰漫在我家客廳。
「林淑琪,不然我們也來去大排上游看一下電視轉播車長怎樣……反正很近。」看到鄰居的臉出現在電視上,媽媽像是受到感召,突然提出建議。
「三八喲,那命案現場柳~」一直沉默扒著飯的爸爸用他一向平板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叱責了媽媽。
「沒啦,開玩笑而已……」媽媽尷尬地傻笑,眼淚早就乾了。
但總而言之,那條早就被我遺忘的大排水溝,躍上了全國新聞,我那些原本默默無名毫不起眼的鄰居們,也因此生平第一次上了電視。
後來,這個事件又延燒了好久,一直抓不到的兇手們又犯下很多刑案,那些電視台的攝影機也沒停止過,跟著全台灣到處跑實況轉播,事情越來越荒謬難懂,比電視上的八點檔連續劇還曲折,大家早就忘記了幸福大排。
然而,在我的小世界裡,事情還沒落幕。
有一天,我下了課走在幸福路往回家的路上,有個拿麥克風說著日本腔中文的人說要採訪我,問我「幸福大排是一條怎樣的排水溝」之類的問題。
原來,過世的女孩其實有個日本爸爸,日本爸爸在日本還是個名人。日本電視台為此跑來幸福路附近製作新聞專題。
關於日本人的問題,我想了想之後很認真地回答:「如你們所見,這條排水溝裡,什麼都有,任何東西被丟進去都不奇怪啊……加上烏漆抹黑的,也不容易被人發現吧?」
「妳在這裡生活,不覺得害怕嗎?」日本人問。
「害怕?我沒想過……」我是認真的。
畢竟,從小看著那條水溝長大,還常常在那裡做白日夢,那條水溝的黑暗和髒污對我而言就跟台北的髒空氣一樣平常。再者,我在大排水溝上,做的可都是美夢。
日本記者聽我說完長篇大論之後,很客氣地說了謝謝就結束訪問走開了,然後開始物色別的採訪對象。
回家後,當然告訴了媽媽我被日本電視台訪問的事情。
沒多久後,這件事情就傳遍左鄰右舍。幸福路上的鄰居們看到我就會說:「唷,小琪聽說妳上了日本電視了唷。」
當然,我們沒有人看過那段訪問,因為我們沒人生活在日本,也沒人家裡有接小耳朵收看日本電視。然而,因為那條在外人心目中惡名昭彰的幸福大排,我在家人和幸福路鄰居的心目中,早已和幸福大排一起躍上了國際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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