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那（推理評論家）
讀尤．奈斯博的小說，需要很好的方向感。因為主角「哈利警探」經手的案件，往往峰迴路轉到令人頭暈。加上哈利秉持著冷硬派與警探小說的傳統，除開對於酒精的眷戀與決絕之外，還有與各路人馬以肉體相搏且總是災情慘重的傷勢。種種情勢的交織，加上人際關係的離合糾葛，使得我在下班或放學後的夜晚閱讀時，時常覺得自己的思緒迷失在重重的人名、關聯、案件與推測之間。
挪威小說家尤．奈斯博。「哈利．霍勒警探」系列為其代表作（圖/作者官網）
但那也是奈斯博小說精彩的地方。當你從重重的迷宮中，終於握住亞莉雅德妮的絲繩，撥開迷霧之時，往下俯視那編織精巧的迷宮，總不由得嘖嘖稱奇。那是奈斯博寫作的特點：他擅長先用一件件命案呈現出令人眼花撩亂的殘酷圖像，再引入哈利這個只有在偵查命案時才稍稍穩定的人形風暴，在風暴颳過之後，障礙清開了，引出命案們聚集成堆後疊出的立體字型，而字型那總是橫看成嶺側成峰。哈利總是得反覆爬上累積的屍山，推敲個好幾回，才能帶領我們看到拼圖的整體樣貌──但此時疑惑出現了，真的所有的角度都檢證完畢了嗎？哈利有沒有可能漏看了什麼呢？
從《知更鳥的賭注》、《復仇女神的懲罰》到《魔鬼的法則》，可以看到類似的節奏持續上演。單書是這樣的結構，三本書合起來則是這個結構的擴大版。哈利的潛意識，總是在某些時刻告訴他：這事沒有那麼單純。於是他不放手，死心眼地繼續圍繞著那越堆越高的屍山打轉。直到那霧霾散開，方方面面不再存有一絲一毫的說不通為止。
知更鳥的賭注(奈斯博作品集1)
復仇女神的懲罰(奈斯博作品集2)
魔鬼的法則：奈斯博作品集3
焦渴者(奈斯博作品集12)
《焦渴者》自然也遵循著這樣的結構而行，並且玩弄得十分高超。攤開來看，小說本身的結構雖然繁複，但並不新穎，熟悉奈斯博的讀者，大概都能掌握它的大致節奏。然而藉由高超的書寫技巧與電影分鏡般的敘事切換，奈斯博成功地令我專注在思考「角色發生了什麼事？」的人物懸疑部分，從而無暇關注被霧霾掩藏住的整體圖像。透過這樣的技巧，在揭開《焦渴者》一案最後的真相之時，劇情真相的震撼，疊加上身為推理小說迷但「我居然沒有發現！」的震撼，如同「第二次衝擊」般大大地衝擊了我幼小（？）的心靈。
那是非常美妙的經驗。可以說，身為一個推理小說迷，大多時候都在追求這樣的經驗。然而，隨著閱讀數量的積累，就算不想對寫作模式加以分析，其中蘊含的「類型公式」也會逐漸明朗，於是，要獲得那樣的經驗可以說是越來越困難。所以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解決這樣的問題──閱讀更多的作品，期待再找到下一本讓你驚豔感動的小說。
這聽起來是不是有點耳熟？
雪人(奈斯博作品集4)
實際上，這和《雪人》以降，小說中警探們討論連續殺人犯的心理狀態，可說相當類似。連續殺人犯透過（殘酷的）謀殺去實踐自身的幻想、或釋放己身的挫折，然而在邊際效益遞減的情況下，滿足感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於是需求也就越發地頻繁──「因此他們必須繼續殺人，希望下次能夠得到滿足，一切都會變得完美。」（《焦渴者》）
但完美總是稍縱即逝的，於是欲望之壑越深越廣，終至再也無法弭平──於是大量索求，於是深入挖掘，於是精益求精。於是，來和我們玩！
那麼，誰會是玩伴？誰會是可以分享這種欲望的對象？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想把我的懷疑告訴其他人，為的是不想產生反效果，也不想讓大家把焦點聚集在單一人物上，以致耽誤調查工作。」
「要不就是你想自己逮到他。」
「什麼？」
「你就是因為他才回來的不是嗎，哈利？打從一開始你就嗅到了他的味道，歐雷克只是藉口而已。」
欲望的形式總是如此相似。那麼，當有一個人，他除了追捕人犯的技巧出類拔萃之外，別無其他愛好，他的欲望又會是什麼樣的形狀？他會不會扭曲一切線索，只為了捕獲他架子上空缺的那張名牌？他會不會孤身犯險，只為了親手逮到那個對手？欲望的模式總是如此相似，因而它失控的輪廓也彷若雙胞。
獵豹(奈斯博作品集5，全二冊)
這是哈利的危機，也是我們的危機。深淵總是比你想像中要更為靠近：瘋狂的購物節，折價的商品，一點一滴累積的財富，源源不絕的喜捨信仰。以及，非常非常恨，與非常非常愛。在《獵豹》結尾，決心修復自我以打造新生活的哈利，他新建造的庇護所，能抵禦來自內部的風暴嗎？在《焦渴者》的背後，奈斯博要書寫的，始終是自我與欲望的拉鋸。面對欲望，人若屈從，就成了殘暴的兇手，無論他的人格特質是激情還是理性，屈從就是擔保了墮落的開始。然而，這並不是簡單的二分法，欲望並不是我們的敵人，欲望就是我們自身。如果將自身視為敵人，又該如何在世上立足？
那就是哈利為什麼是一個每天都在戒酒，而三不五時破戒的酒鬼了。因為「每天都在戒酒，而三不五時破戒的酒鬼」──那就是我們。我們每天都必須和自己的欲望對抗，然後偶爾輸一下，再繼續對抗。我們會渴，但我們可以免於焦渴。
延伸閱讀
1.【專訪】尤．奈斯博：我要停在最恐怖的地方，再多說一點
2.【書評】路那：霹靂星球爆炸了，之後呢？──讀科幻小說《7夏娃》
「哈利．霍勒警探」系列
蝙蝠(奈斯博作品集10)
蟑螂：奈斯博作品集11
知更鳥的賭注(奈斯博作品集1)
復仇女神的懲罰(奈斯博作品集2)
魔鬼的法則：奈斯博作品集3
救贖者(奈斯博作品集7)
雪人(奈斯博作品集4)
獵豹(奈斯博作品集5，全二冊)
幽靈(奈斯博作品集8)
警察(奈斯博作品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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