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本《班雅明先生的神祕行李箱》作者張蓓瑜(攝影/李盈霞)
張蓓瑜在五、六歲時就知道自己喜歡畫畫。家裡開印刷廠,裝訂成冊的廢紙就是她的畫本,那時她會畫漫畫給鄰居家的孩子看,每週都有新連載。可是興趣能不能當飯吃,成了張蓓瑜和父母間的長期拉扯,考高中那年,她認輸了,進入一般高中,然後聯考,填志願卡時只考慮排除市場已飽和的英語科系,按著分數填下德文、法文、西班牙文等科系,由電腦排序決定她成為東吳大學德文系的學生。
「在那之前,我對德國、德語都沒有太多認識,是後來才慢慢喜歡上的。德國語言和文學重邏輯、結構清晰、哲學性高,恰巧和我的興趣非常相合。」讀出興趣來的張蓓瑜繼續攻讀德國文學研究所,又出國到德國念博士,「其實我還是一直在畫畫,幻想著自己拿到學位後,可以一邊教書,一邊畫畫。只是畫圖的時間太少了,我的手總是跟不上我心裡的創作思緒。」
2009年,張蓓瑜29歲,在德國忙著協助指導教授舉辦一場座談會,她得知台灣一位好友突然發現罹癌,還在猶豫要不要回國探望,好友就在一個月內過世了,她驚愕的心情尚未平復,剛辦完座談會的教授竟因心臟病猝死。「我深刻的體會到『棺材不是裝老人,是裝死人』這句話,你永遠不知道死亡何時會向你招手。我無法再安穩過著別人希望我過的生活了,或許明天我就會死,但我恐懼的不是死亡,而是害怕死亡找上我時,我的人生一片空白。」
張蓓瑜在32歲決定放棄博士學位,重考德國大學的插畫系,從創作技術開始學起,爸媽與朋友都無法理解,只有她知道,那就是自己長期以來夢寐追求的路,所以儘管以德語學習繪圖軟體和藝術創作的專業語彙格外艱辛,她卻甘之如飴,「我就像愛玩樂高的孩子,突然得到一張樂高樂園的四年份免費通行券吧!」
非科班出身的她,帶著原有的學術研究背景投入插畫,她尤其喜愛拼貼帶來的未知性,「如果是水彩或油畫,可以先規劃好構圖,一層層完成;拼貼更好玩,從素材、顏色、構圖,到最後貼上去的瞬間,都充滿變動性和實驗感,我可以把不同脈絡的素材全放在一起。例如我知道班雅明有使用筆記本的習慣,就把筆記本的紙張剪下來,掃描後用電腦著色做成底圖。」
(攝影/李盈霞)
《班雅明的神祕行李箱》是她2016年完成的大學畢業作品,也是她創作的第一本童書,對於這位在台灣求學時期就認識的德國哲學家,張蓓瑜起初對他的認識與一般人無異,直到2015年參觀德國現代文學博物館,在一項特展看到班雅明與他消失的行李箱的故事,那張短短的解說字條,觸發了一直在找尋創作題材的她繼續追尋這個故事。張蓓瑜才知道,班雅明不只有文學上的成就,他還喜歡蒐集玩具、繪本,會為兒童寫有趣的謎語和廣播劇。
張蓓瑜就著蒐集來的資訊描繪出一個新的班雅明形象,在當年逃難同行者與協助逃亡的費特可太太訪談裡,將班雅明形容成「笨手笨腳」、「倒楣鬼」,各種描述,讓她決定把班雅明畫成戴著高禮帽的魔術師模樣。沒想到繪本完成後,剛好在班雅明的好友、社會學家阿多諾的書中讀到「班雅明看起來就像是個頭戴高禮帽、手拿魔法杖的魔術師」的描述,這個有趣的巧合讓她十分驚喜。
張蓓瑜在書裡不寫德國、不談納粹、不畫集中營,但熟悉那段歷史的人都知道她想說些什麼,「我想討論的不是逃難過程多悲慘,也不是那些逼迫的人多殘暴,我想回到『人』——難民這個詞是什麼意思?沒有人生下來就是難民,是某些社會、政治、經濟局勢導致一群人被迫離開家園,這也是許多人正面臨的處境。」她認為,因為被簡化為「難民問題」,「人」也只會被視為數字。
「例如班雅明,學術界都很惋惜他如此悲劇性的下場,但當時他就是難民,就是一個數字。所以我想回到人的角度思考:若我們選擇不幫助另一個人,我們會失去什麼?」張蓓瑜說,2015年起,德國社會不斷討論要不要接受難民、要接受多少、要幫到什麼程度?她想藉著這本以德文出版的繪本提醒:幾十年前,這個國家也有大量的人民向外逃;而現在,德國孩子也要面對班上來了一群不同種族與國家的新同學,對遠在台灣的讀者來說是故事,對德國的孩子來說是真實的日常。
所以,張蓓瑜看似選取了德國的角色,畫的卻不只是德國的故事,「很諷刺的是,這故事有極高的普世性,世界許多角落都發生著類似的事,包括亞洲。」她對於難民的關注,可追溯自2014年和一群德國藝術家到以色列交流,本以為是戰火蔓延的國家,看起來卻是遊覽聖地、住民樂天知命,但一離開耶路撒冷,就聽聞剛剛下車的輕軌車站發生恐怖攻擊。沒多久,她到波蘭當交換學生,參觀奧許維茲集中營,晴天綠草,與電影中灰暗的形象相差甚遠,這兩件事讓她不禁思考:「暴行發生前是否能看到徵兆?人類是否能察覺何時是和平的停止、暴力的開始?」張蓓瑜希望自己能像宮崎駿一樣,用孩子也能懂的方式談戰爭與和平,就算小讀者不會記得她,也會記得曾聽過班雅明跟行李箱的故事。
(圖/《班雅明先生的神祕行李箱》)
不忍心在繪本裡留下死亡的結局,也不認為死亡的過程是故事重點,張蓓瑜選擇不說完故事,僅以班雅明最後消失在小旅館48號房做為暗示,並將其手稿掃描後上色,拼貼成旅館的家具與擺設,隱喻班雅明雖然消失無蹤,卻留下了他珍貴的智慧。以此,開啟這故事的下半部——大家都想知道,班雅明隨身的大行李箱裡到底裝了什麼?
張蓓瑜希望,家長和孩子共讀時,能一起討論行李箱裡可能是什麼?「我們一定會帶著自己最珍惜的東西,每個人的選擇與詮釋都不同,相同的是,那往往也是我們最恐懼失去的。例如家鄉的特產、奶奶的果醬、珍貴的作家手稿……」
那麼她自己呢?張蓓瑜想了想,「一定要帶筆啊,寫字的筆、畫畫的筆,還得帶幾張紙才行,不過在路上應該能找得到紙,還有喜歡的餅乾……」邊說邊想的她,好像又回到五、六歲時,在家裡撿著廢紙,拿筆畫了一張又一張畫的小女孩了。
(攝影/李盈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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