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的能高安東軍縱走。下車前,也是百岳老手的司機露出神祕笑容說:「山上獸徑很多。」我不解,山上獸徑多並不稀奇,那笑容代表什麼?
實際走過我才知道,這片台灣最美的高山草原、賽德克族及太魯閣族的古獵場,獸徑多到什麼程度。
在某次回望3159峰時,我不禁目眩,我們是如何避開獸徑的迷魂陣,走在正確的路線上?
是答案,也不是答案。某次我真的誤入獸徑,但,不對,腳下的感覺不對勁。在那一刻,讓我判斷自己是走在步道上還是獸徑上的,竟不是眼睛——在箭竹的遮掩下,不少獸徑看起來比步道還寬,根本無從辨識。但腳認出來了,人腳踏出來的路徑,遠比鹿蹄踏出來的獸徑還要平坦,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那獨有的、人類踩踏出來的平坦開始給我難以言喻的安全感——我正踏在無數前人的足印上,前往安全的營地。
獸徑(攝影/陳德政)
《故道》作者羅伯特.麥可法倫(Robert Macfarlane)寫著:「就字面意義而言,道路連結了地方,而在引申意義上,道路更進一步連結了人。」而這人,還包括不同世代的人。
古道是密碼寫就的史書,刻滿千百年來的印記,有待世人解開。只是,擅走的人幾乎都不擅寫,擅寫的人也大多不擅走,麥可法倫卻恰恰擅走又擅寫。若不擅走,便沒有膽識走上「全英格蘭最險惡」的掃帚道,他朋友甚至建議他帶把銳利的斧頭,「這樣一來,萬一漲潮時困在泥地,可以拿這斧頭從腳踝砍下去,這樣就可以逃命了。」他也走上白堊丘古道,而走這條路需要付「骨頭費」,也就是古道入場費,要先在上面跌斷一根骨頭,才能真正上路走回史前時代,和鬼魂溝通。他甚至跨出大陸,在古老海道上航行,召喚出西元五世紀基督教僧侶揚帆追尋孤獨理想的特異時刻……
「綠丘坡上的白蛇」, 托馬斯如此形容穿過地表的白堊丘小徑。這形象極為精簡,是禪宗的心印。從羅伊斯頓鎮向南直到特菲爾荒原,我看到綠坡與蛇形栩栩共生。
海一種從容感漸漸滲入身心。於是我們愉快航進北方的悠遠暮色,在小船上上下下海水之丘時講著故事,與鼠海豚擦身而過,三趾鷗在上空用飛行玩著翻花繩。最後我們隱沒到黑暗之中,那種黑暗彷彿是從海面升起,而不是從天際降落,起初只是水面上的一片黑色,而後冉冉而上無雲的長空。
從初看The Old Ways一書,到推出台灣版的這幾年間,我就如同作者笨拙的學徒,貪婪地想要擁有作者的心靈、感官,去感受何謂「小徑穿越人心一如穿越地方」,甚至跟著作者想像路的創生,不切實際地試圖用人、獸的足印所連成的線條,去夢想畫出另一幅台灣高山地圖,不再由百岳的山頭所構成,而是由越嶺道、獵徑、部落遷徙路等古道構成,遙想那其中台灣獨有的博物史、亞熱帶高山的勃勃生命。
古道就是這樣擁有難以言喻的魅力。然而,說是「難以言喻」,也只是我等凡人技窮的修辭。麥克法倫在本書中,竟沒有任何景物描述讓人覺得似曾相識。風景的意象和深度延展到極致,翻湧的感官鮮活得像在紙上跳動,這是閱讀得到的快感,但動詞、形容詞、副詞的運用也讓譯者不時在臉書私訊上發出哀號。作者在航海那一章竟用「quibble」來形容水上的光,譯者解釋,那是「為了瑣碎事物而喋喋不休的爭執,可以想像那個畫面:水面上有油污,船經過的時候劃破油那種虹彩似的反光,變成細細碎碎好像互相推擠爭執的光影」。這種兼有畫面跟聲音的形容,簡直是在整譯者。
編輯這本書的過程,由是成為一趟驚濤駭浪的旅程。我一邊跟著譯者哀號連連,一邊忍不住跟我所認識最博學的兩個朋友確認,作者的寫作是不是散文裡的新品種?其中一個朋友丟來以下句子:「沒有羽翼的名詞只能俯衝滑翔,穴居的動詞在寫作風格的邊緣翻跟斗,副詞則老是做出丟臉的事。我愛這種奇特的氛圍,但語言的光芒似乎已經蓋過(J.A.貝克的)《遊隼》。」摘自《變身野獸》,描述的正是作者麥克法倫。另一個朋友最後為本書寫了篇序說:「《百年孤寂》是小說,《故道》是非虛構類散文,但它們都織繪了壯闊深沈的『生命地理學』場景。」
我再次懷疑,以仰慕的作者為步行之師,慶幸旅行文學終究沒有在Internet和google earth的時代中死去,是近年來一大快意,但簽下這本書,是否純屬不自量力的蠻勇?
我還無法自制地想著,是怎樣的寫作傳統,土地裡才能長出這樣的作家?英國《衛報》名家邀盡,一連用六篇書評及專題分析《故道》這本書,寫著in Macfarlane, British travel writing has a formidable new champion(經由麥克法倫,英國的旅行寫作取得難以超越的新優勝),又是何等的文化驕傲!
真是蠻勇吧。我讀著作者的句子:
在水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只是自己。眼睛接收的是錯假的色值。明喻和隱喻滋生發芽。尺度的海市蜃樓萌生,深度的騙局尾隨。鷗鷹下撲起旋,滑翔在輕靄的最遠端。沙成了水之箔——「箔」這個字源於法語的錫,是一種無光澤的鏡面襯裡,用來製造反射,但會限制向上的視線,使那個點之上的概念不復有視野。
我們的倒影始終如影隨形,是我們殷勤的幽靈自我。水就像鏡射線,我們與自己的重影在腳踝處相接。我變得足有三•六公尺高,大衛比我還高三十公分。如果有人能從岸邊透過層層輕靄望來,他們會看到兩個巨人行者跋涉過海,又或者像丑角邁著極長的小腿,疲憊地走向愚蠢的死亡。
在某一個層次上,簡直是編輯面對這本書時,心境的隱喻。
賴淑玲
大家出版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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