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的孩子,都不是你們的孩子,乃是「生命」為自己所渴望的兒女。
他們是藉你們而來,卻不是從你們而來,他們雖和你們同在,卻不屬於你們。
你們可以給他們以愛,卻不可給他們以思想,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們可以蔭庇他們的身體,卻不能蔭庇他們的靈魂,因為他們的靈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
那是你們在夢中也不能想見的。──《先知.論孩子》紀伯倫
某一天,吳曉樂問坐在身旁的家教女學生:
「有沒有哪個科系,是妳比較喜歡、且妳爸媽比較通融願意接受的?」
她想和這名面臨大考的孩子好好討論出一個未來方向的可能。平緩、安穩、互有妥協;或許不是人人滿意,但至少不必鬧成家庭革命。然而,這個平素與她相當交好的學生,只靜靜地看了她一眼,一聲不吭地走到書櫃前拿下一本詩集,翻到某一頁,遞給吳曉樂。那一頁,載的就是紀伯倫這段文字。
「我一看完,馬上就和她說對不起。」身為夾在家長與學生當中的家教老師,吳曉樂時時都在提醒自己,要清楚自己的位置。「那個瞬間,我驚覺自己又犯了同樣的錯。」家教老師肩上負擔的壓力原就不在話下,家長和學生都是客戶,而這兩個客戶,利益卻是相對的。「但這個學生提醒了我,我剛剛跨了線,又站到家長那邊去了。」她說。
17歲那年,拗不過父親友人的請託,吳曉樂誤打誤撞地展開家教生涯;至今年方25歲,便已累積8年的家教經驗,「送往迎來」了約莫70名國高中生,輔助、見證他們踏上求學的另一個階段。請得起家教的家庭,多半經濟稍加寬裕;而會費心為孩子請家教的父母,不論嘴上怎麼不在意,心底對孩子的期望,往往比說出口的更高遠,也更拉扯。是以,吳曉樂親身接觸了許多比八點檔還荒誕的親子劇情,也看見在考試的綁架之下,血緣如何扭曲至比仇人更難相容。如今,她將自己揣在心底多年的學生們,變裝、融合成九個故事,寫就《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一書。
許是自己也還算個大孩子,吳曉樂與學生的互動,師生界線並不清楚。「人和人之間本來就要很平等。即使老師扮演傳遞知識的角色,然而學生一旦學會,老師與學生就瞬間平等了。」日復一日,學生的知識水位會慢慢趕上、甚至超越師長。「因此我很難把自己當作一個權威者。」吳曉樂很清楚,學生之所以喜歡和她親近,無非是她將他們視為「個體」、給予了應有尊重,也讓她聽見更多孩子內心真正的聲音。
「我和第一個學生只差兩歲,我高二、她國三。」回想踏入家教界的初始,那段高中生帶國中生的時光,與其說「教學」,不如說是「共學」。「我自己也還是學生,也得考試。有時她的功課我也不會,那我們就一起想。」吳曉樂提及自己受高中歷史老師影響甚大,彼時這位老師在課堂上如果遇到較難回答的內容,總是會停下來,坦誠地告訴大家:我要想一下,下次再告訴你們。「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被撫慰了。」
直到自己也被叫上一聲老師,坐上傳道授業解惑的位置,吳曉樂更明白地體認一件事:任何老師都有不會的時候,知識與智慧並不會隨著年紀增長或身分轉換而自動往上加。「當我告訴學生『我要想一下』,他們不會生氣,反而會理解『老師也是人,也有不會、也需要想』。這很重要。」
為什麼重要?「因為小孩子一天到晚『不確定』啊。」這樣的不確定,不只讓家長老師開始語多責備,也讓孩子責怪自己愚笨,所有的家庭紛爭自此種下。「但如果某個老師或家長,願意在一個瞬間承認:這對我來講也有點難,孩子就會鬆一口氣。」原來你也有那樣不確定的瞬間,既然你也不會,那我不會是OK的。「在那個瞬間,孩子會接受他自己。」吳曉樂說。
「很多人說,我一天到晚和小孩子膩在一起不會長大。但我認為每個職業做久了,你都會長大。我的學生讓我學會了很多深奧的議題。」例如一個學生好不容易PR值從60進步到78、卻得不到求學時向來PR值99的吳曉樂一句讚賞,傷心之餘對她說了句「我是沒有辦法和妳一樣的」,讓她頓時反省自己的缺乏同理心。又或者某個喜歡同性的學生,也讓她深深了解,原來好好地愛一個人,對有些人來說是這麼難。「每個學生都教我不同的東西,讓我的教育路途愈來愈扎實。」假若照原先的順遂藍圖、走入主流社會價值的框架中,將會無法看見這些人生的風景,一路單薄。
問吳曉樂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老師,她想了想,一臉認真地說還不清楚。「我一直在思考自己想要什麼樣的教學方式,」她像是一個旅行者,還在不斷調整的路上。「但這段旅程,一開始你以為你是那個給予的人,後來你才發現,你才是那個接受的人。」那她喜歡自己現在的狀態嗎?「25歲的人有多少人喜歡自己當下的狀態呢?」她笑著反問。「但我很謝謝這些學生,他們讓我在往上前進的同時,還有一個往下反省的空間。」而她更感動的是,她在這些孩子們身上,往往看到許許多多,比所謂成熟大人更出色的見解。那也讓她總不忘追問著:孩子到底是誰的孩子。
延伸閱讀
1.《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父母對孩子的愛會有條件,孩子對父母的愛沒有條件,所以才會有情緒勒索(上)
2.《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父母對孩子的愛會有條件,孩子對父母的愛沒有條件,所以才會有情緒勒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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